工部格物坊深处，一间连石红绡的通明院探子都难以轻易窥探的密室内，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油脂和硝石混合的独特气味，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机械图纸，地上散落着废弃的零件和写满演算过程的稿纸。
欧冶明，这位帝国的工部尚书，此刻正伏在一张巨大的用整张牛皮鞣制而成的工作台上。
她双眼布满血丝，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绾着，几缕散发垂落额前，沾上了墨迹也浑然不觉。
她手中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一根特制的炭笔，正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飞快地勾勒着。
这张图纸，与她以往设计的战舰、火铳、六分仪截然不同。
上面没有具体的器物形态，而是描绘着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认知的、近乎于狂想的动力核心与机械结构。
有利用水火之力，推动巨大活塞往复运动的奇异装置草图，旁边标注着“若得此力，可驱万钧，不借风帆人力，无远弗届”；
有依靠复杂齿轮咬合、能够实现精微控制的机械手臂构图，旁边写着“仿生造化，可代人手，行精密之事”；
甚至还有依据光学原理，描绘出的能够将极远处景物“拉”至眼前的筒状器物雏形，备注为“千里之目，可视敌于百里之外”……
这些草图，线条狂放，构思天马行空，许多原理甚至只是她基于现有格物知识（包括从西方汲取的部分）和自身无数次实践后的一种直觉推演与大胆假设。
它们不完整，不成熟，充满了未知与风险，甚至有些在旁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欧冶明知道，这些看似荒诞的构想背后，隐藏着通往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
那是纯粹依靠机械与自然之力，而非人力与畜力的世界。
她将其称之为——“神工计划”。
她知道，以目前帝国的技术水平和资源，想要将这些构想变为现实，无异于痴人说梦。
材料强度不够，加工精度达不到，最关键的动力源更是毫无头绪。
这需要几代人，甚至更长时间的知识积累和技术突破。
但她等不了那么久，也未必能看到那一天。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精力，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可以无休无止地投入到这无尽的钻研之中。
那股支撑着她不断突破、不断创造的火焰，虽然依旧炽热，但燃料，似乎正在慢慢减少。
“必须……留下点什么。”欧冶明放下炭笔，揉了揉酸胀的腕关节，看着桌上那几张凝聚了她毕生所学、最大胆想象的草图，喃喃自语。
她不是想追求青史留名，而是纯粹出于技术狂人的本能——不能让这些可能改变未来的“种子”，随着她的老去而湮灭。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最重要的核心构想草图卷起，用一个特制的防水防火的金属筒封装好。
然后，她开始整理自己多年来所有的研究笔记、失败记录、灵感碎片，以及那些从东西方搜罗来的、可能蕴含未来技术方向的奇书异志。
这个过程耗费了她数日时间。
当她最终将所有的图纸、笔记分门别类，装入一个个标注着不同符号和日期的铁柜中时，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坐了下来。
密室内，只剩下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次日，欧冶明罕见地没有去格物坊督造任何项目，而是直接入宫求见李昭华。
紫宸殿内，李昭华看着眼前这个眼窝深陷、衣衫甚至有些邋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臣子，微微蹙眉：“欧冶爱卿，何事如此紧急？”
欧冶明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双手捧上那个金属筒和一份清单。
“陛下，臣……老了。”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有些东西，臣这辈子可能造不出来了。但臣觉得，它们不该就这么没了。”
李昭华目光一凝，接过金属筒和清单。
她打开金属筒，抽出里面的草图，只看了一眼，眉头便深深皱起。
上面的东西，她大多看不懂，但那狂放的线条和旁边标注的充满野心的文字，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超越时代的冲击力。
“这是……”李昭华抬起头，看向欧冶明。
“这是臣的一些……胡思乱想。”欧冶明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技术狂人特有的纯粹与执拗。
“关于未来的力量，未来的机械。臣叫它‘神工计划’。
现在看是痴心妄想，但也许一百年，两百年后，会有比臣更聪明的家伙，能看懂它，能把它造出来。”
她又指了指那份清单：“这是臣毕生的研究手札和收集的杂书，都整理好了。
请陛下下旨，将这些东西，连同这个筒子，一并封存入工部最机密的‘天工阁’，非陛下亲旨或工部尚书、至少三位大匠联名，不得开启。”
李昭华看着欧冶明，这位为她、为帝国创造了无数奇迹的工部尚书，此刻眼中没有对权力的留恋，没有对身后名的渴望，只有对那未知技术领域最纯粹的探索之火，以及将火炬传递下去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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