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末伏天,依然酷热。太阳一出来,就照得人眼花缭乱。晒得头皮发烫。热气腾腾,蒸的人眼都不想睁,心里直烦躁。
这天前晌,大家来挂钟的队部外面领活儿。早上在菜地里锄草,已是出了许多汗,被太阳照得晕了头。回到家里就算弄盆凉水洗洗,也压不下那热劲。吃吃饭就又得出来领活儿。浑身还是汗津津的。
已升起老高的太阳,直直的照在队部这边,让人没地儿钻没地儿躲。只好耐着性子让它晒。
何顺派了活儿,大家便都回家取家伙儿。烟柳爹也不知是给晒昏了头,还是一时忘了自己是啥身份,又或是要卖能,看着书田家外墙上那幅画,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
前晌的阳光正正地照在那截墙上,照得那幅画闪着油漆光,明明亮亮的。那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世界,原本和小庄毫无搭连,却被那些自认责任要表忠心贱的可怜的人硬是用这种油漆给搭连上了。
这时的烟柳爹,可能也有了自作聪明的打算,他看着画上的两个人,看了又看,然后说嘟哝道:“这个人的面相看着有点奸。”
何顺立马就呵斥他:“你说啥嘞?你老球能!”
事实上,烟柳爹一秃噜出嘴,他就后悔了,他就惊醒了,他就害怕了:即便那是一幅画,也要比他金贵千倍万倍,他有啥资格对其评头论足呢!他如果是人,人家就是神,人家如果是人,他最多是个蝼蚁。
老祖爷,惹事了,这可咋办嘞。见我张嘴秃噜时,咋不狠狠扇我一下?踢我一脚?就算给我一闷棍,让我一头栽倒那粪堆上,啃一嘴鸡屎狗屎,那也便宜多嘞。
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秃噜出嘴的话,也一样吸溜不回来。
他只有怨恨自己,恼恨自己。
他怎么能不闭紧那张屁嘴,秃噜出这样大不敬的话呀!这些话藏在心里,就算谁明知道他心里藏有这些话,那也没法他,没谁能挖出他的心,掰开看看。
可如今这话秃噜了出来,又被人听到了,这越想越吓人:会不会一绳子来把他捆走?那一次捆走他,是因为他不该家里的土地比别人家多出许多, 过的日子比别人家舒服,没收了他的土地,还要再给他点颜色瞧瞧;这一回可比不得那一回,这一回是他竟敢给大人物相面,诋毁那么大的人物是奸贼,人家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何德何能,如此大忤逆,岂不是猪羊走进屠户家——一步步寻死来?
当何顺呵斥他时,他都觉出下面沥沥拉拉已是不禁,一时就恨不得长出根尾巴,使劲夹到屁股沟里,好让何顺看看,他有多怯怕,脊骨都抿成了瓦式儿。
他只巴望着何顺是个好人,只当没听见,让他混过这一关。说真的,何顺那人看着也不是一个奸相,就不能把他当屁放了?
这一天,他心里和球戳似的,难以安宁,惶恐不安,时不时就赶紧偷偷看看四周,有没人来弄他的事儿。
那倒是,那东西要是戳到正经地方,是一种享受、快活,戳到心里,不难受才怪。不定就让心跳的乱七八糟,没个节拍了。
这样揪着心一直到晚上喝汤,也不觉得饥了,只管一烟袋一烟袋在那吸烟。心想着:兴许没事儿?就是不知抽了哪根筋,嘴一时发贱……恁都当我吃屎了,喝尿了,别和我一般见识,这事儿不声不响人不知鬼不觉就过去了,叫咱也侥幸一回。
那时候,他坐在门前,看着满天的星斗,看不出那颗是自己,会在何时陨落。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向他走来。
他连忙瞪大眼睛看来人,人影逐渐清晰,原来是何顺。
他连忙起来,心想着要是有根尾巴就好了,他一定极速左右摇摆,哪怕甩的自己两胯邦邦响,也在所不惜,也要让何顺看看他有多谦卑,有多顺从,有多奴性。
他点头哈腰地问:“你往哪儿嘞?”
何顺压着声说:“我来找你哩,走,回家给你说个事儿。”
他立时就意识到了不妙:老祖爷,这看着事儿还不小嘞……一股热气在裤裆里弥漫,让他再次感到生命是如此的不堪。
他赶紧拿上凳子,把何顺引到后边屋里,心惊胆颤地问:“你有啥事儿?”
何顺看看他说:“有些话真不敢乱说,有人已汇报到大队里了,你说咋办?”
他急道:“那那那那……谁要害我呀,我真没得罪谁呀。”
“现在说这有啥用?你闲没要紧胡说那干啥?咱个老百姓,是有资格胡说人家大人物的?你说这事儿咋办?”何顺苦恼地说。
“那那那……你不管?那不都是在你手下混嘞?你你你……你不能看着咱受罪呀。”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才有多大的脓水儿?我能顶住这么大的事儿?”何顺先打起退堂鼓。
要是何顺只是来打个招呼,出出意思,他可就惨了:他这老胳膊老腿,真搁不住那一绑,绳头拉那一下,有可能把他的膀子都掀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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