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的种子，一旦在冰封的心土下埋藏，便悄无声息地开始汲取绝望的养分，孕育着黑暗的生机。那晚在图书馆，将写满扭曲字迹的《爱莲说》残页塞进书包最隐秘的角落之后，沈清莲感觉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彻底凝固了。不再是麻木的虚空，而是坚硬的、冰冷的、带着棱角的什么东西。它让她行走时脚步更沉，却也奇异地让她在面对外界时，有了一层更厚、更隔绝的盔甲。
她依旧每天拖到很晚才回家，但内心的驱动力已悄然改变。不再仅仅是恐惧那个可能出现的恶魔沈寒川，更是一种深刻的、从生理到心理的排斥——排斥那个空间，排斥那个空间里的一切，包括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妈妈”的女人。
而沈月柔，在经历了最初的崩溃、哀求和无措之后，似乎也意识到女儿的彻底转变。清莲那死水般的沉默和空洞眼神下的冰冷，比任何哭闹和指责都更让她心惊胆战。愧疚、恐惧、以及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害怕被彻底抛弃的恐慌，像几条毒蛇，日夜撕咬着她。她开始尝试用一种笨拙的、徒劳的方式，来填补那道她亲手劈开的、深不见底的裂痕。
这种尝试，通常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形式出现。
这天，沈清莲比往常稍早一些回到家——并非她愿意，而是外面下起了冰冷的秋雨，她没有带伞，单薄的校服很快被淋透，冷得牙齿打颤，不得不回来。她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比平时浓郁得多的饭菜香气混合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
客厅的灯亮着，桌子上竟然摆满了菜肴，远远超出了她们平日的伙食标准。红烧鱼、糖醋排骨、清炒虾仁……甚至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鸡汤。沈月柔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端着两碗米饭从厨房走出来。她脸上堆着一种极不自然的、近乎谄媚的笑容，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女儿。
“莲莲回来了？哎呀，怎么淋湿了？快，快擦擦，妈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菜！” 沈月柔的声音拔得很高，带着一种夸张的热情，她放下饭碗，手忙脚乱地去找干毛巾。
沈清莲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滩水渍。她看着这桌异常的“盛宴”，看着母亲那刻意到扭曲的笑容，胃里一阵翻涌。这不是温馨的家常菜，这像一桌摆在祭台上的供品，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她没有接母亲递过来的毛巾，也没有脱下湿透的鞋子，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哎！莲莲！饭好了，先吃饭吧！你看，都是你爱吃的！” 沈月柔急忙拦住她，声音里带着急切和哀求，伸手想去拉女儿的胳膊。
沈清莲像被毒蛇触碰一样，猛地甩开她的手，动作快得近乎痉挛。她抬起眼，冷冷地扫了一眼母亲，那眼神像两片冰刀，瞬间将沈月柔脸上勉力维持的笑容冻僵。
“我吃过了。” 沈清莲的声音干涩、平稳，没有一丝波澜，说完，继续走向房间。
“你胡说！你肯定没吃！妈妈特意为你做的！你看这鱼，多新鲜！这排骨……” 沈月柔跟在后面，语无伦次地指着桌上的菜，眼圈开始发红，“莲莲，你就吃一点吧，算妈妈求你了，好不好？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沈清莲“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将母亲的声音和那桌刺眼的饭菜隔绝在外。她背靠着门板，听着门外母亲压抑的、逐渐变成呜咽的劝说，胸口堵得发慌。爱吃的菜？她还有什么是爱吃的？味蕾早已失去知觉，任何食物吃进嘴里都如同嚼蜡。更何况，这些用背叛和耻辱换来的食物，只会让她恶心。
门外，沈月柔的哭声大了起来，还夹杂着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和自责的絮叨：“……是妈不好……妈不是人……妈该死……可妈也是没办法啊……妈想对你好……想补偿你……”
补偿？沈清莲心里冷笑。用什么补偿？用这顿看似丰盛的晚餐？能补偿那个夜晚撕裂身心的痛苦吗？能抹去那片床单上暗红的血迹吗？能擦掉沈寒川留在她皮肤上的触感和气味吗？这拙劣的表演，非但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反而像在不断撕开结痂的伤疤，提醒着她所遭受的一切，根源正是这个此刻在门外哭泣忏悔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和收拾碗碟的声音。沈清莲这才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湿漉漉的脸埋进去。冰冷的校服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颤，却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寒冷。
这样的戏码，开始频繁上演。
有时，沈清莲深夜回到家，会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新衣服，标签还没拆，是那种年轻女孩穿的、款式还算不错的毛衣或裙子。沈月柔会搓着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说：“莲莲，你看，妈妈今天逛街看到的，觉得你穿肯定好看，就……就给你买了。你试试？”
沈清莲看也不看，直接走进自己房间。那件新衣服，通常会在茶几上放好几天，直到落上一层薄灰，最后被沈月柔默默地收进衣柜深处，或许永无见天之日。新衣服？裹在早已肮脏不堪的躯壳上，又能改变什么？只会让她觉得更加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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