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小木船像一片枯叶,在浑浊泛黄的运河上晃晃悠悠地前行。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摇摆,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桨声欸乃,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划破了清晨河面死一般的寂静。那声音沉重而粘稠,仿佛不是划在水上,而是划在了一层厚重的油脂上。
晨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床浸了水的灰白色棉被,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四野。视线所及,不过二三十米,再远,便是一片混沌。两岸原本清晰的树林,此刻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墨绿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荒凉的滩涂隐没在雾霭深处,偶尔能见到几丛鬼影般摇曳的芦苇;更远处,偶尔可见一两个极淡的船帆影子,如同鬼魅,一闪即逝,更添了几分诡异。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迷雾吞噬了,只剩下这条渺小的木船和船上的两个人,闯入了一个与世隔绝、危机四伏的迷离梦境。
林威坐在狭窄的船头,身体微微前倾,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近一个时辰,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有些酸涩,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他像一头被投入陌生丛林、必须时刻警惕四周的幼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被浓雾包裹的河面,不放过任何一丝水纹的异常流动。耳朵也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除了单调桨声、潺潺水声以及自己心跳声之外的任何异响——哪怕是水底鱼儿摆尾,或是岸边枯枝断裂。
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隔着粗糙的布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把短刀硬朗的轮廓,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反复地摸了摸胸口内袋的位置。那枚冰凉的“河神钥”硬硬地硌着他,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心上,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以及弟弟林武那苍白的面容和未寒的尸骨所赋予他的沉重分量。
老鬼在他身后,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地划着船。他那破锣似的、沙哑得不成调的嗓子,低低地哼唱着一首旋律古老、歌词含糊不清的船歌。那调子起起伏伏,没有明确的欢乐或悲伤,只有一种浸透了岁月风霜的苍凉和神秘,仿佛在诉说着运河千百年来吞噬的无数生命和隐藏的无数秘密。他那双平时总是被酒精熏得浑浊不清的眼睛,此刻在迷蒙的雾气中,却异常明亮,像两盏能勉强穿透迷雾的、燃烧着残余生命力的鬼火,紧紧盯着前方变幻莫测的水路。
压抑的寂静,混合着未知的危险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林威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终究是没忍住,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声音在过度寂静的河面上显得有些干涩和突兀:“鬼叔,这雾……到底什么时候能散?”
“散?”老鬼嗤笑一声,手上的划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桨叶入水、拨水、提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韵律感,“运河上的雾,鬼着呢。它不想散,你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它想散了,太阳一露头,顷刻就干干净净。怎么,小子,这就着急了?”
“不是着急,”林威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是觉得……太安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头发毛。”他总觉得,在这看似无边无际的平静迷雾背后,潜藏着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这条小船。杜彪那群如狼似虎的手下,会不会已经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察觉到了他们的动向?还有黄锦和李德山,那两个在官场和帮会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往河神庙这方面想?他不信。
“安静还不好?”老鬼哼了一声,带着几分讥诮,“难道你还想敲锣打鼓,弄点丝竹管乐,告诉全天下咱们要去找河神庙?放心吧,这条是老水道,多少年没人正经走了。岔路多得跟蜘蛛网似的,水下的暗礁、沉木,更是要人命。那些跑惯了太平航道的大船不爱走这里,杜彪手下那些咋咋呼呼、只会仗势欺人的废物,更没几个认得路。真要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撞上来……”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林威熟悉的、如同野兽般的戾气,压低了声音:“老子这船板底下,也不是没藏着重家伙。够他们喝一壶的。”
林威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性并未放松。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老鬼如同本能般操控着小船,轻巧地避开一处看似平静、实则水下暗流涌动、能轻易撕碎小船的漩涡,忍不住又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抛了出来:“鬼叔,那河神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漕帮会把它当成圣地一样供着?”
老鬼停下了那苍凉的哼唱,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也穿透了流逝的时光,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个他口中还不太一样的年代。“河神庙啊……”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追忆,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说起来,那都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喽。”
“那时候,漕帮还没被杜彪这帮人搞得这么乌烟瘴气,帮里上下,讲究的是个‘义’字当头,规矩大过天!运河上,但凡是靠水吃饭、跑船的汉子,哪个不真心实意地敬着河神?每年开春,跑第一趟船之前;秋收完了,跑最后一趟粮之后,只要路过那附近,必定要去庙里恭恭敬敬地烧上三炷香,磕几个响头,求河神爷保佑一路风平浪静,船货平安。”他的语气渐渐有了一丝温度,那是对逝去时光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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