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篇稿子即便发出去，也只是隔靴搔痒，掀不起什么大浪。但他想试一试，像一个被困在密室里的人，敲击每一面墙壁，试探一下报社内部的压力到底有多大。
他刚把稿子通过内部系统发给总编，不到十分钟，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响了。
“立人，来我办公室一趟。”
总编办公室的灯光很柔和，上好的红木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幅名家字画，“宁静致远”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在这种氛围下看来，却有几分讽刺。
总编王明远亲自给他泡了一杯茶，动作不疾不徐。他是个五十出头，戴着金边眼镜的儒雅男人，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在报社里以沉稳着称。
“你的稿子，我看了。”王明远把茶杯推到他面前，开门见山。
“您觉得怎么样？”孙立人问。
“稿子本身没问题，一如既往的犀利，一针见血。”王明远先是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但是，立人，这篇稿子现在不能发。”
孙立人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看着总编，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全是质问。
王明远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未开封的特供香烟，拆开，递给孙立人一支。孙立人摇了摇头。王明远便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办公室里顿时弥漫开一股醇厚却不呛人的烟草味。
“今天下午，省委宣传部的李副部长，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王明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秘密，“没提你的名字，也没提城北小学。只是说，最近江州市正在全力冲刺申报全国文明城市，这是市里今年的头等大事，希望我们省媒能多做正面宣传，营造一个和谐稳定的舆论氛围，不要因为一些历史遗留的、未经查实的小问题，影响了全市的大局。”
孙立人冷笑一声，胸中的火气再也压不住：“和谐稳定？一千多个孩子的脑袋顶着一栋随时可能塌下来的危楼，这也叫和谐稳定？这是拿人命当申报材料的垫脚石！”
“立人，你冷静点！”王明远的声音严肃了几分，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我不是在跟你讨论对错，我是在跟你说现实！那份检测报告是哪来的？匿名邮寄！那些照片是哪来的？匿名邮寄！我们是党报，是喉舌，不是街头小报！我们发的每一个字，都要经得起最严格的推敲，都要对历史负责！单凭一份来路不明的匿名材料，就去质疑一个地级市的重点工程，甚至可能牵扯到一位现任的副市长，你觉得这符合新闻工作的流程吗？万一这是有人恶意构陷，是政治斗争的黑材料，我们报社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一连串的反问，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孙立人心里。
他知道，总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都占着理。在程序上，在规则上，他确实输了。
“那我们可以自己去调查，去核实！”孙立人还不死心，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带得椅子往后滑出刺耳的声响，“给我一个星期，不，三天！我再去江州，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怎么撬？”王明远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下午去的结果，自己不清楚吗？所有官方渠道都对你关上了大门，所有知情人都三缄其口，甚至连那个举报的老师都被人‘请’走了。你再去，除了碰一鼻子灰，还能有什么结果？甚至，对方可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个套子，就等你钻进去！到时候说你敲诈勒索，你说得清吗？”
孙立人颓然坐了回去。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可用。他引以为傲的利爪和獠牙，在面对那张由权力和规则织成的、看不见的柔性大网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篇稿子，先压一压。”王明远见他情绪平复了些，语气也缓和下来，“不是不发，是时机不对。等风头过去，或者……等你能拿到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时，我亲自给你签发头版。立人，你是我的兵，我不想看着你拿着一把木头剑，去冲风车。”
孙立人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走出总编办公室，回到自己的那片孤岛。电脑屏幕上，那篇他字斟句酌写出来的稿子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他进行无声的嘲讽。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从业近二十年，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可能真的要被迫放弃了。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绝望。
那是一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坚不可摧的墙，冰冷地立在他和真相之间。
他关掉文档，屏幕暗了下去。黑色的屏幕上，映出他自己那张写满了疲惫和不甘的脸。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那个黑色的信封图标，那个神秘的发件人地址，像黑暗中唯一的星火。他想发点什么，想问问对方，你到底是谁？你还有没有更猛的料？你知不知道，我这边已经山穷水尽了？
可他打了几个字，又一个一个地删掉。
最终，他什么也没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地址，仿佛想用目光穿透这冰冷的屏幕，看到背后那个搅动风云的人。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年轻的实习生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几分胆怯和紧张，小声说道：“孙……孙老师，楼下……楼下有两位警察同志找您，说是……想跟您了解一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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