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河湾深处走去。阿青也强撑着跟了下来,她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在淤泥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个河湾比从外面看要稍大一些,呈一个不规则的半月形,入口被几块巨大的、生满了滑腻青苔和藤蔓的岩石巧妙地遮挡住,从主河道方向极难发现。湾内水很浅,露出大片黑色的、夹杂着碎贝壳和腐烂水草的淤泥滩,靠近山壁的地方长着些耐水湿的、低矮扭曲的灌木丛。
陈渡的目光越过那些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灌木丛,望向河湾最深处,紧靠着那面陡峭湿滑山壁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一些并非天然形成的东西。
他走近了些,才看清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破败到几乎要回归自然的小小渡口。几根不知浸泡了多少年、早已腐朽不堪、布满虫蛀孔洞的木桩,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歪斜地插在淤泥里,勉强支撑着几块被风雨侵蚀得发黑、边缘布满裂痕、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木板,算是栈桥。栈桥尽头,连着一个似乎是天然形成、又被人工稍微修整扩大过的石洞,洞口不大,黑黢黢的,像一张沉默的、欲言又止的嘴。
而就在洞口旁边的石壁上,刻着一个字。字迹被常年的风雨剥蚀得模糊不清,边缘圆滑,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但那个字的轮廓,陈渡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渡”。
一个简单至极,却又重若千钧的“渡”字。和他父亲一生职业相同的字。
陈渡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鼓噪起来。在这荒无人烟、危机四伏的险峻河道旁,在这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怎么会有一个刻着“渡”字的、显然早已废弃多年的渡口?是谁在这里摆渡?渡人?渡货?还是……渡魂?
他走到洞口,一股混合着尘土、霉烂和某种陈旧水生植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探头往里望去,借着从洞口和岩石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天光,勉强能看清洞内的景象。洞子不深,大约只能容纳四五个人并肩,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铺着一些早已干枯发黑、被小动物絮过窝的杂草,以及两三块被磨得相对平整、权当石凳的大石头。洞壁上是湿漉漉的水痕和斑驳的苔藓。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段完全烂掉、与泥土混为一体的绳头,以及两个歪倒的、空空如也、瓶口破损的粗陶罐。空气凝滞而阴冷,但没有野兽居住的腥臊气味,只有一种被时光彻底抛弃的死寂。
这里,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迹了。
“今晚在这里过夜。”陈渡回头对阿青说,声音因为疲惫和寒冷而有些沙哑。他的判断很实际:外面风雨未停,主河道依旧危险,那些水匪很可能还在下游搜寻,这个隐蔽的、废弃的渡口石洞,是目前唯一能提供些许庇护的容身之所。
阿青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放松。她走到一块看起来最干燥的石凳旁,用手拂去上面的浮尘和几片枯叶,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坐下,仿佛每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到全身的伤痛。坐下后,她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陈渡不再耽搁,他返回泥滩,费力地将小船拖到更靠近山壁、不易被上涨河水冲走的地方,用船上那根还算结实的缆绳,牢牢系在一块从山体伸出的、异常坚固的岩石棱角上。然后他返回洞内,开始动手收拾。他将那些相对干燥的枯草拢到一起,尽量铺得厚实平整一些,弄成一个可以勉强躺卧的地方,又将那两只破陶罐踢到角落。
做完这些简单的布置,他走到洞口,望着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幕和远处壶口处如同万马奔腾般汹涌咆哮的河水。那个石壁上的“渡”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个渡口,是谁在什么时候建的?为什么偏偏选在这公危险、几乎无人往来的地方?它曾经渡过些什么人、什么事?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最终被废弃,湮没在荒草和时光之中?
他想起老默那双看透世事的浑浊眼睛和语焉不详的警告,想起河觋站在葬舟船头那非人的、执掌生死的力量,想起四海帮对这条水路的疯狂觊觎,想起怀里油布包地图上那个刺眼的骷髅头标记……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围绕着这条沉默而暴戾的大河。而生与死,在这条河上,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一捅即破的纸。他的父亲,作为渡亡人,渡的是已然沉寂的死魂,摆渡他们前往传说中的彼岸;而这个刻着“渡”字、早已死去的废弃渡口,又曾渡过些什么?是生的希望,还是死的寂灭?
他感觉自己此刻也站在了一个看不见的、更为凶险的“渡口”之前。前路是更加茫茫的未知和深不见底的黑暗,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杀机和无法回头的过去。他握着桨,却不知该驶向何方,也不知下一次风浪袭来,这艘破败的小船,还能不能撑得住。
夜色,在无尽的风雨声中,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了这片荒凉、潮湿而充满诡秘的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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