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迅速笼罩了瓜洲渡。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只剩下江水永不停歇的拍岸声，和零星灯火在晚风中摇曳。江疏影缩在一处废弃货栈的角落里，寒意随着夜露深入骨髓。白日的挫败感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中发酵成一种更深的焦灼。漕帮的线索断了，那个李姓文士的出现和消失都透着诡异，她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孤舟，搁浅在这陌生的渡口。
不能坐以待毙。她回想起白日里那几个漕帮汉子腰间的蓝色汗巾，以及他们消失的那条巷道。那是唯一的线索。她必须回去，哪怕风险再大。
子时前后，渡口彻底沉寂下来，只有更夫梆子的单调声响在远处回荡。江疏影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摸回了白日发生冲突的码头区域。那条狭窄的巷道深处，隐约传来喧闹的人声和灯火的光亮。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和熟食的气味。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巷道尽头是一家门脸不起眼的小酒馆，招牌上写着“醉漕”二字，字迹斑驳。透过糊着油污的窗户纸，可以看到里面人影晃动，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这里，显然是漕帮底层弟子聚集的场所。
如何进去？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打探消息？直接询问“牧牛儿”或表露身份无异于自杀。她需要一个混进去的理由和方式。
正当她踌躇时，酒馆门帘一挑，两个勾肩搭背、醉醺醺的漕帮汉子晃了出来，走到墙根下方便。其中一人含糊地抱怨着：“……妈的，今晚手气真背，连‘七星聚义’都叫不出来，罚酒罚到老子快吐了……”
另一人嘿嘿笑道：“你那点道行，差得远呢！王老大才是行令的高手，上次那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接得那叫一个绝，直接把对头那帮孙子喝趴下了……”
行酒令！江疏影心中一动。漕帮江湖气重，酒桌上盛行各种规矩复杂的酒令，这既是娱乐，也常暗含帮派切口和试探。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她耐心等那两个汉子摇摇晃晃地回到酒馆，然后迅速行动起来。她绕到酒馆后巷，找到一堆丢弃的破旧衣物，从中翻拣出一件相对合身、沾满油污的男性短褂换上，又抓了些煤灰抹在脸上和手上，将头发胡乱挽起，塞进一顶破毡帽里。对着水洼模糊的倒影看了看，活脱脱一个营养不良的小码头苦力。
收拾停当，她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帽檐，掀开“醉漕”酒馆厚重的棉布门帘，走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汗臭、烟味、酒气和廉价脂粉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酒馆里光线昏暗，人声鼎沸。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大多是精壮汉子，腰间系着各色汗巾，以蓝色居多。他们划拳的、赌钱的、吹牛的，喧闹不堪。柜台后一个满脸横肉的胖掌柜正打着算盘，眼角余光扫过新进来的江疏影，见她一副穷酸苦力样，便不再留意。
江疏影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哑着嗓子叫了最便宜的烧酒和一碟茴香豆，然后便低着头，假装喝酒，耳朵却竖得像雷达，捕捉着每一句可能有用的信息。
她听到有人在抱怨漕运衙门的盘剥，有人在议论北边战事的流言，但更多的是围绕着各张酒桌进行的、花样百出的酒令。
“……四季发财！五魁首啊！六六顺！”
“……宝一对！三星照！哥俩好！”
这些是常见的俗令，没什么特别。
这时，靠近柜台的一张主桌上，气氛尤为热烈。一个面色赤红、嗓门洪亮的壮汉，似乎是个头目，正被众人簇拥着行令。他拍着桌子，喷着酒气道：“今晚咱们换个花样，不来俗的！来点带劲的，接不上来的，罚酒三碗！”
众人轰然叫好。
那红脸头目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江疏影这边时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高声起令：
“第一令：江心浪急，暗流涌动！”
桌上众人纷纷抓耳挠腮，一个汉子接道：“……船行险滩，舵手心明！”
“罚酒！”红脸头目大手一挥，“对仗不工，意境不合！下一个！”
又一个汉子试探道：“…………月黑风高，杀人放火！”
“混账东西！这是什么屁令！罚酒三碗！”红脸头目笑骂着，目光却似有似无地再次瞟向江疏影的方向。
江疏影心中凛然。这酒令起得蹊跷，“江心浪急，暗流涌动”，听起来不像寻常的酒桌戏言，倒像是某种暗语。而且那红脸头目的目光……他是在试探自己？
桌上接连几人接令都不如意，罚酒喝得东倒西歪。红脸头目似乎有些失望，正要作罢。江疏影心念电转，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她猛地抬起头，迎着那红脸头目的目光，用刻意改变的沙哑声音，清晰地说道：
“……第二令：砚底墨干，惊涛待起！”
刹那间，喧闹的酒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音，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个角落里的“小苦力”身上。红脸头目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江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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