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露水浸透了粗糙的蓑衣,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穿透布料,刺入肌肤,钻入骨髓。荀渭仰面躺在及腰深的荒草丛中,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荒野间冰冷的草腥和泥土气息,每一次呼气则在眼前凝成短暂的白雾,旋即被夜的寒寂吞没。
头顶,是漠北秋夜特有的、高远而疏朗的穹窿。墨蓝色的天幕上,星子钉得又密又冷,闪烁着无机质般的寒光,俯瞰着大地上蝼蚁般的挣扎与奔亡。银河斜挂,似一条苍茫寥落的雾带,隔开了牵牛织女,亦如隔开了他与他原本可能拥有的、按部就班却安稳的人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一句杜甫的诗无端地闯入脑海,却只觉得无比讽刺。今夕复何夕?他竟以此种狼狈不堪的方式,与过去的自己彻底诀别,仓皇如丧家之犬,奔走于荒郊野岭之间。
四肢百骸如同散架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无处不酸,无处不痛。脚底早已磨出了水泡,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刺痛。腹中那半个硬如石块的粗面饼子提供的些许能量,早已在亡命的奔逃中消耗殆尽,此刻空空如也的胃袋正发出痉挛般的抗议,阵阵空虚的灼烧感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冷,饿,疲,痛,惧。
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这具刚刚经历重生、却又迅速被抛入绝境的身躯彻底压垮。
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夜色浓重,月光清冷,只能勉强勾勒出起伏的丘陵和远处一片黑黢黢的、仿佛巨兽蹲伏的树林轮廓。青州城那高大的城墙早已隐没在身后的黑暗中,连同那催命的号角声和火把的光亮也一并消失,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只是一场逼仄的噩梦。
但身上冰冷的露水、磨破的脚掌、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旷野的自由与危险交织的气息,都在无情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逃出来了。暂时地,从那个巨大的、欲将他碾碎的囚笼中挣脱了出来。
可是,然后呢?
一种比夜色更深沉的茫然和孤寂,缓缓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天地浩渺,四野茫茫,他却孑然一身,无寸铁可防身,无分文可果腹,无片瓦可遮头。前路在何方?何处是归途?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时的慨叹,此刻竟与他的心境如此契合。只是,他连怆然涕下的资格似乎都没有,眼泪在此刻是最大的奢侈,也是最为无用的东西。
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不灭的星火,支撑着他几乎要冻僵的身体。他挣扎着站起身,蓑衣上的水珠簌簌落下。不能停留在这里,秋夜寒露足以夺去一个精疲力尽之人的性命。他需要找一个能稍微遮蔽风寒的地方,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他眯起眼,借着微弱的星光,努力辨认着方向。远处那片黑沉沉的树林似乎过于阴森,恐有野兽藏匿。而另一侧,一座低矮小丘的背阴处,似乎隐约可见一个坍塌了小半的轮廓,像是一座废弃的建筑。
祠堂?庙宇?或是荒废的民宅?
无论如何,总比暴露在野地里强。
他咬了咬牙,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去。脚下的荒草纠缠,地面坑洼不平,好几次他都险些被突出的石块或隐藏的土坑绊倒。每走一步,脚底的水泡都摩擦着粗糙的布鞋内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但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关忍耐。
距离在艰难地缩短。那轮廓渐渐清晰,果然是一座早已荒废不知多少年月的祠堂。断壁残垣,瓦砾遍地,门扉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如同老人豁牙的嘴,无声地诉说着沧桑与破败。牌匾斜挂在门框上,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只能勉强看出一个“祠”字。
一股陈腐、潮湿、混合着鸟兽粪便的气味从祠内散发出来。
荀渭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侧耳倾听。里面只有风吹过破窗棂的呜咽声,以及某种小动物窸窣跑动的细微声响,并无大型野兽的动静。
他稍稍安心,摸索着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祠内更是昏暗,月光只能从坍塌的屋顶缺口和没有遮挡的窗户透入几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蛛网遍布,神像早已倾颓,只剩一个模糊的基座,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枯枝败叶。墙角堆着一些不知名的杂物,空气冰冷刺骨,但总算隔绝了外面那割人的夜风。
他找到一处相对干燥、背风的角落,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他几乎要立刻昏睡过去。
但腹中的饥饿和喉咙的干渴,却顽固地提醒着他现实的困境。
他下意识地摸索着身上,那件粗布衣裤空空荡荡,除了满手的灰尘和冰冷,一无所获。绝望再次悄然蔓延。
难道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要冻饿死在这无人问津的荒祠之中?如同路边冻毙的饿殍,最终化为枯骨,无人收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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