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碗底最后一点温水的暖意,早已在胃里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四肢百骸的冰冷和虚脱。荀渭靠着冰冷粗糙的棺壁滑坐在地上,抱着依旧有些发软麻木的双腿,目光却死死盯在墙角那堆叠放着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物上。
希望,如同黑暗棺木中骤然窥见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刺破令人窒息的绝望。
换装!伪装!
这是眼下唯一可能让他从这铜墙铁壁般的青州城溜出去的办法!脱下这身招摇无比、如同刑徒赭衣般的白鹭书院院服,换上底层贫民最常见的粗布衣裳,再戴上那顶破旧的、能遮挡大半面容的草帽,或许…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他拿什么来换?
“老丈…”他再次开口,声音因为刚刚萌生的急切希望而微微颤抖,却又被巨大的窘迫扼住了喉咙,“您…您的这些旧衣…能否…能否暂借于我?我…我愿以此物相抵!”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摸向腰间,指尖触及的却只有柔软而空荡的布料。那枚曾经悬在那里、温润微凉的家传螭纹玉佩,早已在前世最困顿潦倒之时,为了凑足书院的束修和给母亲抓药的银钱,被他咬牙送进了当铺那深不见底的柜台之后,换回了寥寥几串铜钱。
他现在,真正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
一阵滚烫的羞耻感瞬间涌上脸颊,火辣辣地烧灼着。空口白牙,求索活命之资,他荀渭何曾沦落至此?前世即便再贫寒,也始终守着读书人最后那点可怜的风骨…
老哑巴那缓慢而规律的刨木声,再次停顿了一下。
那佝偻的背影微微一动,然后,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浑浊的、似乎永远没有焦距的目光,先是漠然地扫过墙角那堆代表着卑微与劳苦的旧衣,然后,那目光缓缓移动,落在荀渭那因为极度窘迫而涨红、却又因失血和惊恐而透着苍白的脸上,最后,定格在那双眼睛里——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屈不挠的求生欲,如同野火,几乎要灼伤与之对视的人。
作坊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被高墙阻隔后显得模糊不清的喧嚣,提醒着外面世界的危险并未远离。
老哑巴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麻木神情。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发出任何表示同意或拒绝的嘶哑声音。他只是默默地、蹒跚地转过身,走向那堆旧衣。
他枯瘦的手指在那几件叠放的衣物里翻了翻,挑出一套相对而言补丁较少、但也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的深灰色粗布短打衣裤,又拿起那顶帽檐软塌塌垂下的破旧草帽,和那件看起来颇为厚重、能抵挡风寒也能一定程度遮掩体型的旧蓑衣。
然后,他抱着这一摞散发着淡淡汗味、木材味和岁月气息的衣物,默默地走回到荀渭面前,一言不发,只是将东西递了过去。
荀渭愣住了,仰着头,看着递到眼前的衣物,又看看老哑巴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时之间,竟忘了伸手去接。
他…他就这样答应了?不问缘由,不求回报?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垮了方才的窘迫,哽在他的喉头,酸涩无比。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感谢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伸出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摞沉甸甸的、承载着他唯一生路的旧衣,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多谢老丈。”
老哑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漠然地转过身,重新走回他的工作台前,拿起刨子,继续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推刨动作。
沙…沙…沙…
刨木声再次响起,规律而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荀渭不再犹豫。他挣扎着站起身,抱着那堆衣物,踉跄地走到作坊最里面、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更大的棺材半成品,能勉强提供一个遮蔽的角落。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手忙脚乱地脱掉身上那件蓝白相间、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烫人的书院院服。手指因为紧张和虚弱而不太听使唤,解开学子巾,扯开衣带,将沾着血污和墨迹、散发着逃亡途中汗味的院服团成一团,狠狠塞进了旁边一个堆放刨花和碎木的角落里,仿佛要彻底埋葬那段充满屈辱和血腥的过去。
然后,他拿起那套深灰色的粗布衣裤。布料粗糙僵硬,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刺痒的陌生感。他迅速将衣裤套上,尺寸有些宽大,更显得他身形瘦削,但也正好遮掩了少年人的体态。他又拿起那顶破旧的草帽,扣在头上,帽檐垂下,顿时将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了阴影之中。最后,他将那件旧蓑衣也披在了身上,蓑衣沉重,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
做完这一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的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在这棺材铺里帮工讨生活的、最底层的小学徒模样,与之前那个白鹭学子的形象已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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