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乾清宫东暖阁内,死寂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朱常洛的胸口。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喘息都像在拉扯着断裂的筋腱,牵动脏腑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如同钝刀刮骨般的剧痛。冷汗早已浸透了几层内里的绸缎中单,冰凉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滑向深渊的绝望触感。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如同被墨汁晕染,眩晕感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三日!
山河社稷图中那急速干涸的琉璃盏,那布满巨大裂痕、被无数黑色“蛀虫”疯狂啃噬的国运堤岸,那上游浓墨翻滚、带着毁灭气息的建州“乌云”,以及中下游河床裂缝中点点燃起的赤红“火星”…这些灰败垂死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识海深处,无声地发出尖啸,催促着他,鞭挞着他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每一滴从更漏铜壶中落下的冰冷清水,都像是他生命流逝的具象,敲打在空旷殿宇的石砖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杨涟…
这个在绝望中投下的赌注,如同一根悬于千仞之上的蛛丝。朱常洛疲惫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史书上的杨涟形象浮现: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七品兵科给事中,在东林党中资历不深,却以“铁石肝肠”着称,性情刚烈耿直,甚至有些迂阔不化,不懂变通。移宫案中,正是他挺身而出,护持幼主朱由校,力抗李选侍,几乎是以血肉之躯挡在乾清宫门前…此人或许缺乏庙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政治智慧,但此刻,朱常洛需要的,恰恰是这份未被权力彻底异化的“孤忠”与“直勇”!一个可能尚未被重重阴谋完全污染、尚存一丝赤子之心与道德底线的“直臣”!
这是一场豪赌。赌杨涟的品性足以在帝王的秘密召见和死亡的阴影下保持本心;赌王安在“诛九族”的恐惧下能够高效且隐秘地完成使命;更赌自己这具被“牵机引”剧毒侵蚀的残躯,能支撑到杨涟到来,并且在敌人下一次致命的毒手落下之前,抓住这唯一可能撬动死局的支点!
“咳…咳咳…”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袭来,朱常洛猛地弓起身子,如同离水的虾米,五脏六腑都似乎要咳得翻转出来。他死死捂住嘴,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腥甜液体冲破指缝,暗红的血滴溅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牵机引!这歹毒隐秘的毒素正在疯狂蚕食他最后的生机!王安身上残留的气息,崔文升袖口的药渍,那碗打翻的参汤…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绪。
就在这剧痛与眩晕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时,暖阁紧闭的雕花殿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同于宫人惯常的细碎谨慎,也非重臣的沉稳从容,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如同踏在冰面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目标明确。
来了!
朱常洛精神猛地一振,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让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显得平稳一些。他艰难地抬起手,用锦被一角迅速抹去嘴角和手上的血迹,目光如同两簇幽暗的火焰,死死盯住了那扇隔绝生死的殿门。
殿门外,传来王安那刻意压低、带着喘息的尖细声音,充满了如释重负和后怕:“陛下…兵科给事中杨涟…奉密旨觐见…” 声音里还残留着奔跑后的颤抖。
“进…”朱常洛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身影几乎是贴着门缝迅速闪入,随即殿门又被无声地、迅疾地合拢。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鬼魅,显露出执行者极度的紧张和小心。
暖阁内昏黄的宫灯光影下,站着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瘦削的官员。他身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七品文官常服(此时并非朝会,故非公服),头戴乌纱,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下颌线条紧绷,透着一股天然的刚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此刻虽然低垂着,但偶然抬起的一瞥,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流露出锐利、警惕,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被强行压制的巨大惊疑和困惑。他的呼吸略显急促,显然一路疾行而来,额角和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昏黄光线下微微发亮。他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此刻正下意识地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杨涟!那个以“直声动天下”的七品小官!
他迅速扫了一眼暖阁内华丽却死寂的景象,目光掠过地上那滩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散发着甜腥气的参汤污渍,最终定格在龙榻上那个形容枯槁、面色灰败、嘴角残留暗红血迹的帝王身上。巨大的视觉冲击让杨涟瞳孔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趋前几步,在距离龙榻尚有三步之遥处,毫不犹豫地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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