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回应,语速不快,带着本地口音:“急什么?天塌不下来。数据报不上来,你就不会下午再打电话问问?或者明天一早骑自行车下去跑一趟?跟村里说清楚,这是任务,耽误了,书记镇长怪罪下来,他们自己担着。”
“可是县里催得紧……”
“县里催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青林就这个条件,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实在不行,先把能报的报上去,剩下的估算个大概,后面再补。做事要动脑子,小张,光着急没用。”
李腾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对话,心里对即将面对的环境有了更具体,也更沉重的认知。这里的工作节奏,似乎也和外界的时光一样,缓慢而充满了一种无奈的“弹性”。
他定了定神,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李腾推门而入。
党政办公室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但同样昏暗、陈旧。两面墙壁被高大的、漆色暗沉的木质文件柜占据,柜门上的玻璃模糊不清。另外两面墙上,一面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的彩色印刷画像,另一面挂着一幅巨大的、有些泛黄的本镇行政区划图。几张暗红色的旧办公桌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如小山般的文件、报纸、表格和各种各样的笔记本。一个铁皮暖水瓶孤零零地立在墙角。
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干部,皮肤白皙,戴着眼镜,此刻正皱着眉头,对着手里的一叠表格发愁,想必就是刚才抱怨的“小张”。
而在房间最里面、靠窗的那张最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他身材瘦削,穿着一件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正拿着一支蘸水笔,在稿纸上写着什么。听到李腾进来的动静,他缓缓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而略带审视地落在李腾身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角带着深刻的皱纹,眼神里有一种长期伏案工作留下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
“请问,是王守礼王主任吗?”李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恭敬。
“我是。”王守礼放下蘸水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脸上露出一丝程式化的、算不上热情的笑容,“你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李腾同志?”
“是的,王主任,您好。我来报到。”李腾赶紧上前几步,将报到证和人事部门的介绍信双手递了过去。
王守礼接过去,凑到眼镜前,看得很仔细,每一个字似乎都要斟酌一番。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介绍信,脸上那丝笑容依旧维持在原来的弧度:“哦,好,欢迎欢迎。李腾同志,我们青林镇啊,条件比较艰苦,比不上你们大学堂,更比不上县城。以后啊,就要在这里吃苦喽。”
他的话听起来是表示关心,但语气平和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多少温暖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他指了指那个年轻干部:“这是张小斌,办公室的干事,比你早来一年。”又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张空着的、落满灰尘的旧桌子,“你就坐那儿吧。先安顿一下,熟悉熟悉环境。”
那张桌子看起来年代久远,桌腿有些不稳,漆面磨损得露出了木头原色,桌面上还有墨水和茶渍留下的污痕。李腾的心,随着王主任的话和手指的方向,一点点沉了下去。这就是他未来不知要坐多久的位置?
“谢谢王主任。”李腾低声道谢,走到那张桌子前,将沉重的皮箱放在旁边。皮箱落地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小斌抬起头,好奇地打量了李腾几眼,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打个招呼,但看到王主任又低下头去看文件,便也只是对李腾点了点头,算是打过照面,然后又埋头于他那堆令人头疼的表格中了。
王守礼不再说话,重新拿起蘸水笔,继续他之前的工作。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李腾默默地在自己的新座位上坐下。椅子是硬木的,坐上去很不舒服。他环顾四周,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件,闻着空气中陈腐的纸张和墨水气味,感受着这几乎凝滞的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将他紧紧包裹。
他打开皮箱,拿出几本常用的书和笔记,小心翼翼地放在空荡荡的桌面上,试图为自己营造一点熟悉的角落。然而,这几本书在这间充满现实重压的办公室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墙上那幅巨大的青林镇地图。那上面,蜿蜒的等高线如同老人额头的皱纹,标注着一个个陌生的村名:石鼓村、柳源村、坳头村……这些地方,他一个都没去过。而未来,他的工作、他的生活,甚至他的命运,似乎都将与这些陌生的名字紧密相连。
窗外,夕阳的余晖开始给青林镇的瓦顶和街道涂抹上最后一层凄艳的红色。山镇的夜晚,即将来临。李腾知道,他人生中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阶段,就在这片沉寂而厚重的山峦之中,正式开始了。他还不清楚具体要做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在这里生存下去,并且想要做点事情,恐怕远比通过任何一场大学考试都要艰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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