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还在皇城根下拖着悠长的尾音,胡惟庸的相府书房内,却已是烛火通明,气氛凝滞如冰。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此刻正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
他面前摊开的,并非紧急军国奏报,而是两份看似不起眼、却字字如刀的信笺抄本。
一份,来自都察院左都御史,措辞还算克制,言及“有匿名投书,举发工部郎中陈显宗贪墨皇陵楠木,转售晋商,并影射其以赃物为相爷寿礼”,附上了那封字迹诡异、前半段枯瘦刚劲如御史周廉、后半段虚浮如病者的匿名信原文抄件。
另一份,则来自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毛骧的亲笔密报,内容更为详尽:“西华门守将赵副尉处亦得匿名信,内容与都察院门前所获雷同。信系由袖箭射入值房窗隙,手法精准,似有武艺。赵副尉称,此人或为去年因军功被夺、心怀怨望者所指使。然卑职细查,赵副尉平日虽牢骚满腹,却无此等胆识与门路。信中所指陈显宗贪墨事,经查,晋商‘隆昌号’上月确有大笔不明银钱出入,掌柜已连夜离京,去向不明。陈府今日午时后门有数车重物运出,覆以油布,形迹可疑。另,永嘉侯申时初刻亲赴陈府‘探病’,闭门密谈近一个时辰。”
胡惟庸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缓缓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这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侍立一旁的心腹幕僚刘璟心头,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匿名信…袖箭…周廉的字迹…病秧子的笔锋…晋商离京…陈显宗运赃…永嘉侯登门…”胡惟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过冰的寒意,每一个词都像冰锥砸落,“好手段啊…真真是好手段!”
他猛地抬眼,那双平日里深藏不露、此刻却锐利如鹰隼隼隼隼的眸子,直刺刘璟:“刘先生,你怎么看?是韩宜可那帮清流按捺不住,想借个死鬼的名头,给老夫上眼药?还是…有别的耗子,闻到味儿了,想趁乱咬上一口?”
刘璟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相爷明鉴。此事…蹊跷之处甚多。其一,信分两路,一明一暗,都察院门前石狮爪缝,西华门值房窗隙,皆非寻常人能轻易投递之所,尤其袖箭传书,非军中好手或江湖亡命徒不可为。其二,字迹模仿周廉,此人刚直不阿,生前确与相爷…政见不合,但其门生故旧多为清流书生,断无此等身手。后半段笔迹虚浮,倒像是刻意为之的障眼法。其三,陈显宗贪墨楠木,事或有之,但牵扯到相爷寿礼,便是诛心之论!其四,晋商‘隆昌号’掌柜连夜遁走,陈府运赃,永嘉侯亲临…这些都太过巧合,更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慌乱之下自露马脚!”
胡惟庸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慌?他们当然要慌!陈显宗这个蠢货!永嘉侯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贪就贪了,手脚却如此不干净!那屏风…哼!”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阴鸷鸷鸷鸷,“但这背后之人,心思更深!他不仅要动陈显宗,更要借陈显宗这块石头,砸向老夫!砸向整个胡党!韩宜可…他有这个胆子,未必有这个脑子!这手法,倒像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刘璟心中雪亮——像极了当年他们对付政敌时惯用的“借刀杀人”、“祸水东引”!
“相爷,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刘璟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陈显宗必须立刻处置!贪墨坐实,已是板上钉钉,与其等锦衣卫或都察院查上门,不如…壮士断腕!至于那屏风…‘隆昌号’掌柜已逃,死无对证,大可推说陈显宗以次充好,欺瞒相府!永嘉侯那边,需严加告诫,不可再轻举妄动,授人以柄!”
胡惟庸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陈显宗…让他‘病重’,闭门思过。家产…抄没七成,上缴户部,做做样子。剩下的,让他自己‘打点’!至于那屏风…就说老夫念其‘孝心’,不忍苛责,但已责令其追回‘赃款’,以儆儆效尤!”他轻描淡写间,便决定了陈显宗的命运,既舍卒保车,又堵住了悠悠众口,还显得自己“宽宏大量”。
“相爷高见!”刘璟连忙奉承,随即又道,“那…这匿名信的主使?”
“查!”胡惟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锦衣卫里有我们的人,让他们动起来!重点查:周廉生前最后接触过谁?京城里有哪些擅模仿字迹的落魄文人或江湖奇士?西华门附近,昨日三更到五更,有哪些可疑人物出没?特别是…有没有翰林院的人!”他最后一句,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如刀,“那个新来的林霄,底细摸清了吗?”
刘璟心中一凛:“回相爷,林霄的底细还在查。江宁那边回报,确系寒门秀才,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入京后行踪…颇为低调,除了备考,便是偶尔去集雅斋看书。但此人能金殿死谏,又得陛下特旨入职翰林,绝非表面那般简单。翰林院内,他每日埋首典籍库,抄写旧档,沉默寡言,与同僚交往甚少,暂时…看不出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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