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甚至没有回头再看我们一眼,落地后,又恢复了那种古怪的蛙跳姿势,一边“呱呱”叫着,一蹦一跳,很快便消失在暮色沉沉的田野深处,再也看不见了。
土路上,只剩下我和弟弟,还有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
我们俩愣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像是同时被解除了定身法,“哇”地哭喊着,拼尽全身力气朝家的方向狂奔,书包在背上疯狂地颠簸拍打,也浑然不觉。
回到家,我们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向大人描述刚才的遭遇。母亲吓得赶紧给我们煮了碗姜糖水压惊,父亲则皱着眉头,拎起手电筒去我们说的那段路查看了一圈,自然是空空如也。他回来摸着我们的头,安慰说:“怕是天黑了,看花了眼,把什么水鸟或者黄鼠狼当成精怪了。”
村里的大人们大多不信,只当是小孩子胆小,自己吓自己。这件事,渐渐就成了大人们茶余饭后一则无伤大雅的笑谈。
但我们心里清楚,我们看到的,绝不是幻觉。
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随着年龄增长,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好奇。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关于那条路、那条河,以及附近区域的奇闻异事。我缠着村里最年长、最爱讲古的伍爷爷,给他递烟,听他讲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老话。
伍爷爷吧嗒着旱烟,在缭绕的青色烟雾里,眯着眼睛听了我的追问,半晌,才悠悠地吐出一句话:“你们娃仔看到的,怕是遇到‘渡者’了。”
“渡者?”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嗯,”伍爷爷用烟杆指了指小河的方向,“咱这藕花洼,水网连着古河道,老辈子人说,水里头不只有鱼虾,还有些沾了水汽、得了灵性的‘东西’。它们不算妖,也不算仙,是卡在中间的存在。这‘渡者’,就是其中之一。”
“它们原是些心有极大执念,最终溺死在水里的人。魂魄被水困住,无法归于天地,也无法进入轮回,只能依附在水边的活物身上——最常见的就是青蛙。久而久之,它们的形态就变得不伦不类,半人半蛙,穿着的是水藻和怨气织成的‘衣服’,那双红眼睛,是它们生前未能流尽的血泪所化。”
“那它们……会害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伍爷爷摇摇头:“一般不。‘渡者’不害人,它们只是在‘渡’。它们被一股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力量驱使着,沿着水脉,不停地跳跃,从河这边跳到河那边,从池塘这边跳到池塘那边,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安息的‘渡口’。它们发出的‘呱呱’声,不是在学蛙叫,那是在问路,也是在哭泣。它们问天,问地,问水,问每一个可能听见的存在:‘何处是归程?’可惜,没人能回答它们。”
“它们怕生人的阳气,尤其是小孩子的哭声,阳气最盛,所以你们一哭,它就立刻跳走了。它跳上树,是借木之生气暂避;它渡过河,是回到了它执念的根源之地。它不是在吓唬你们,它只是……恰好路过,而你们,不幸或者说有幸,窥见了它永恒的、孤独的旅程。”
伍爷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把锈蚀多年的锁。那一刻,缠绕我多年的恐惧冰雪消融。我忽然明白了,那双红眼睛里为何没有丝毫恶意,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那里面盛装的,是无尽的迷茫与漂泊之苦。
后来,我离家求学,工作,定居在城市里,再也没有回过藕花洼。弟弟也一样,我们偶尔通话,会聊起童年,却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傍晚。不知为何,我确信他也从未忘记。
直到去年,老家传来消息,因为修路,那条承载了我无数童年记忆的土路要被拓宽成水泥大道,路旁的竹林和老苦楝树都在规划范围内,需要被砍掉。
我请了假,特意回去了一趟。
站在机器轰鸣的工地旁,我看着那棵曾经栖息过“赤瞳渡者”的老苦楝树,在电锯的嘶鸣中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粗壮的根系被从泥土中野蛮地拔出,露出一个深深的坑洞。
工人们发出一阵惊呼。我走近一看,只见那树坑底部,靠近水脉的潮湿泥土里,竟混杂着一些非比寻常的东西——不是树根,也不是石头,而是一具扭曲的、已经半化石化的动物骨架。那骨架的姿态极其怪异,像是某种大型蛙类,又隐约有着类似人类的骨盆结构。而在骨架的胸腔位置,散落着几颗圆溜溜的、如同红色鹅卵石般的东西,即便沾满了泥污,在阳光下,依旧反射出一种黯淡的、如同陈年血迹般的光泽。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工头嘟囔着“晦气”,指挥着挖掘机,几下就将那骨架和红色石子彻底碾碎、掩埋,连同那个古老的树坑一起,被沉重的路基永远封存在了地下。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离开。
暮色再次降临,与记忆中那个傍晚一模一样。新建的水泥路宽阔平整,路灯也开始次第亮起,驱散了所有角落的黑暗。
我知道,从此以后,这条路上再也不会有迷途的“渡者”,也不会再有被吓哭的孩子。科学的光芒照亮了每一个曾经神秘的角落,这是时代的进步。
可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声尖锐而嘶哑的“呱——”,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暮色中孤独跳跃的暗绿色身影。
我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淡淡的、无法言说的怅惘。那个困扰我多年的谜团有了答案,但随之而来的,并非释然,而是一种失去什么的空落。
它只是一个迷途的、回不了家的灵魂,在永恒的时光里,重复着它无助的旅程。而我们兄弟俩,在那个平凡的傍晚,不过是偶然撞见了它无边寂寞的一瞬。
如今,路没了,树没了,连它最后的痕迹也被彻底抹去。它终于不用再跳了,也不用再问了。或许,这粗暴的终结,对它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只是,在这片被改造得面目全新的土地上,还有谁会记得,曾经有一个赤瞳的“渡者”,在这里一遍遍地问着:
“何处是归程?”
风声呜咽,河水沉默,再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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