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火光烧了半日,终于在风势减弱后渐渐熄灭。
可那股焦糊味仍盘踞在鼻尖,像一根无形的线,勒得人喘不过气。
山后坊的空气骤然绷紧。
鸡不鸣,犬不吠,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余风吹茅草的簌簌声,仿佛死寂前的低语。
消息传得比烟还快——溃兵来了,十几条亡命之徒,手持断刀破矛,一路劫粮杀人,正往南而来。
有人说他们曾在赵家屯活剥了一个不肯交粮的老汉皮,血流成渠;也有人说其中有个臂缠红巾的狠角色,正是三个月前纵火烧了沈清禾北仓的赵屠。
恐慌如瘟疫蔓延。
天未黑,便有人背着包袱悄悄往村口挪动脚步。
孩子哭闹被立刻捂住嘴,女人低声抽泣,男人眼神涣散地盯着灶台里的余烬,像是在看自己将来的坟头火。
沈清禾站在耕读堂前的石台上,一袭粗布裙衫,发髻用竹簪挽起,身形瘦削却挺直如松。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一挥。
朱小乙带着二十名青壮鱼贯而出,肩扛竹矛,腰挂陶瓮,瓮中盛满滚烫沸水。
盐池那边,妇人们正连夜熬制石灰粉,白烟升腾,刺鼻呛喉。
村道四角已堆起沙袋路障,牛车横拦路口,钉上尖木桩。
整个村庄,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堡垒。
“你们要我们等死?”人群里猛地冲出个汉子,脸色涨红,“他们可是见粮就抢、见人就砍的畜生!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再不走,全村子都要陪葬!”
沈清禾目光扫去,平静得近乎冷酷。
“死有两种。”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人心,“一种是跑着死——你在路上被追上,妻女被辱,头颅落地,连埋骨的人都没有。另一种,是守着死——你手握矛,脚踩土,身后是你种的田、盖的屋、教的孩子。就算死了,名字也会刻进《共耕禄》,不会沦为野狗啃食的无名尸。”
她顿了顿,指向身后堆积如山的防御物资:“我问你们——选哪个?”
无人应答。但那些欲逃的脚步,悄然停了下来。
老夯拄着拐杖从人群中走出,脸上刀疤狰狞,嗓音沙哑:“我守北坡。那儿地势低,最易被夜袭。菜籽油还有七百斤,硫磺两筐……我能让他们尝尝‘火油’的滋味。”
众人震惊。
这老头平日酗酒懒惰,骂沈清禾“妖女惑众”最凶,如今竟主动请战?
沈清禾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点头:“火油队归你管,材料随你调用。记住——只焚其衣,不取其命。我们不是暴民,是活着的人。”
第三日黄昏,哨岗铜锣骤响。
“十里坡发现溃兵踪迹!十一个,带刀,有马骨啃痕!领头那人……右臂缠着红巾!”
人群炸开。赵屠!果真是他!
沈清禾转身走入北仓,片刻后,朱小乙指挥几人抬出百斤暗红色粉末——那是她以朝天椒、莽草、迷迭香根混合研磨而成的特制药粉,无毒却能致剧烈腹痛、涕泪失控,名为“迷魂散”。
“拌饭。”她下令,“三锅糙米,煮得稀些,香气要飘出路。”
吴老曲咧嘴一笑:“饿鬼闻着香,哪管里面是不是阎王汤。”
更令人意外的是阿丑——那个瘦得像柴棍的流浪儿,曾被董瞎子带到村中,声称是从祭坛逃出的童奴,专为作证沈清禾“以邪术控人心智”。
当时她一眼就看出破绽:一个历经酷刑的孩子,不会走路轻巧、眼神机警。
他是间谍,也是弃子。
此刻,沈清禾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直视那双藏着戒备的眼睛。
“你想活命,就演到底。”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哭得像真饿死的一样,摔倒了别怕脏,抓泥往嘴里塞。若他们问谁让你来的——就说逃出来的,只知道这里有饭。”
阿丑咬着干裂的嘴唇,良久,重重点头。
夜半,月隐云后。
坡道上传来杂乱脚步声,夹杂着粗鄙笑骂。
“听说山后坊有个寡妇婆娘,囤粮千石,还教人识字?老子今晚就让她张着腿求饶!”
“别废话,先弄点吃的,肠子都绞三天了……”
阿丑蜷缩在路边,浑身泥泞,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哭喊:“好心人……给口饭……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赵屠一脚踢开他:“滚开!穷鬼也配吃饭?”
可当热腾腾的糙米饭端上来时,这群饿极的溃兵再也顾不得怀疑。
狼吞虎咽,饭粒飞溅。
不到半个时辰,哀嚎乍起。
“啊——我肚子!我的肠子要断了!”
“眼睛……看不清了……鼻涕止不住……”
“救命!谁来救救我!”
十一名悍匪滚在地上,涕泪横流,裤裆湿透,嘶吼如同群犬垂死。
埋伏已久的巡防队悄然逼近,竹矛压颈,麻绳捆腕,动作干净利落。
未伤一人,未响一枪,尽数擒获。
押回村中时,百姓围拢观看,哄笑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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