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太庙,肃穆得如同浸透了冰水。高耸的梁柱支撑着幽暗深邃的穹顶,其上绘制的古老星图在摇曳的牛油火把映照下,明灭不定,仿佛遥远星辰的冰冷注视。沉重的青铜礼器——鼎、簋、尊、罍,沿中道两侧森然排列,沉默地承载着晋国数百年征伐与祭祀的血火重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味道:燃烧的松脂清香、新鲜牺牲的血腥气、陈年酒醴的醇厚,以及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权力沉淀的铜锈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晋献公端坐于主位之上,身披玄端冕服,十二旒白玉珠串垂落眼前,遮住了他深陷眼窝中难以捉摸的目光。那目光扫过阶下,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锐利,也带着一丝对不可控力量的忌惮。卿大夫们依序肃立两侧,绛色、玄色、纁色的深衣广袖,如同凝固的色块。赵衰、郤芮、士蒍、荀息……这些掌握晋国命脉的强卿,此刻都收敛了平日的锋芒,低垂着眼睑,但空气中无形的张力却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衣袂的轻微摩擦,每一次清嗓的细微声响,都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周鸣站在大殿中央,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探着他这个外来者的每一寸肌理。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排斥,也有隐藏在恭敬下的算计。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穿越以来始终萦绕心头的疏离感,强迫自己融入这片两千五百年前的庄严与诡谲之中。他今日所立之处,便是晋国权力的心脏,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脉络之上。
“周子鸣——” 礼官苍老而高亢的声音穿透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回响,“献策‘爰田均赋’,安民固本;制‘烽燧星图’,御戎狄于外;卜‘曲沃余殃’,明吉凶于内。功在社稷,利在生民。君上嘉尔之才,念尔之功,特擢尔为下大夫,赐田百亩,隶五十户。另,授尔‘太卜’之职,掌历法星象,协理卜筮,以通神明,以佐国事!”
话音落定,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低语,如同风吹过枯叶。太卜!这个职衔分量极重,名义上掌沟通天地鬼神,实则是国君倚重的顾问,直接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核心。虽无实权,却有莫大的影响力。让一个来历不明、手段奇诡的“异邦术士”担此重任,君上的心思……卿大夫们目光闪烁,心思各异。
两名寺人捧着托盘,恭敬地走到周鸣面前。左边的托盘上,是一套折叠整齐的玄色深衣,布料在火光下泛着内敛的幽光,衣料厚重,针脚细密,衣襟、袖口处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星宿与云雷纹路。右边的托盘上,则静静地躺着一套器物。一束打磨得极为光滑、长短有序的玉算筹,每一根都温润如羊脂,隐隐透着青白色泽,触手生凉。旁边是一块深沉的龟甲,纹理古拙,显然年代久远,还有几枚打磨圆润的蓍草茎秆。
周鸣的目光,首先被那束玉算筹牢牢吸引。它们与他用惯的竹筹、木筹截然不同,冰冷、坚硬,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灵性。当他的指尖无意间拂过其中几根特定算筹的边缘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并非天然纹理的凹凸感传递而来。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在瞬间,脑海中的几何直觉就勾勒出那隐藏的图案——一个微缩的、极其精密的河图洛书变体!这绝非偶然的瑕疵。这束玉算筹,本身就是一件精心设计的密码母本,是未来更复杂信息传递的根基。晋国工匠的手艺,或者说,那位支持他的卿族背后的心思,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沉。
他双手平举,接过托盘,动作沉稳,不卑不亢。“臣,周鸣,谢君上厚恩!定当竭尽驽钝,以报君恩,以佐社稷!” 声音清晰,穿透殿内的低语。
寺人为他披上那件玄色卜衣。沉重的布料落在肩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仿佛将整个晋国的重量都压了下来。玄衣加身,冰冷的气息透过衣料渗入肌肤。这黑色,是祭天的肃穆,是占卜的神秘,更是权力漩涡的底色。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推上巨大棋盘的小卒,穿着这身玄衣,便再也无法回头。
典礼的后续冗长而繁琐。周鸣依照礼官的指引,向晋献公行稽首大礼,接受象征封地的简册和象征隶户的木符。每一次叩拜,每一次起身,他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卿大夫席位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赵衰的眼神温和中带着审视,似在评估一件新入手的利器;郤芮则显得更为深沉,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士蒍的目光锐利如刀,毫不掩饰探究之意;荀息则显得有些疏离,仿佛置身事外。
终于,繁缛的仪式接近尾声。晋献公在寺人的簇拥下先行离席。卿大夫们按礼制依次退出太庙。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外面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将殿内弥漫的烟火气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光带。
周鸣捧着玉算筹和简册,随着人流步出压抑的大殿。殿外的空气带着初春的微寒和草木萌发的清新,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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