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这有何深意?”胥渠一边帮忙煎药,一边看着文茵在竹简上密密麻麻刻满符号和简单文字,忍不住问道。这种对每个病人症状、用药、转归的详尽记录,在此时是闻所未闻的。
“察其同,辨其异。”周鸣的目光扫过庐内呻吟的病人,“同是吐泻发热,根源或迥然不同。热证投热药,如火上浇油;寒证投寒药,如雪上加霜。唯有详录,方能比较,何法对何证更效?何药需增删?此为‘格疫疠之变,寻生机之数’。” 他将分组对照、数据分析的核心理念,包裹在“格物辨异”的外衣中。
消息不胫而走。数日后,当疫情稍有控制,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背着沉重的药箱,在弟子搀扶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天工院外。他正是方圆百里极有名望的老医师——公羊缓。他听闻天工院周先生以“数术”治疫,竟敢将病人分门别类,用不同方药,还详细记录生死,心中惊疑不定,兼有强烈的不以为然,特来“见识”一番。
公羊缓被引入尚未完全竣工、但已初显气象的“中宫”大堂。周鸣起身相迎。公羊缓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被挂在侧壁上的几幅巨大硝制羊皮吸引。羊皮上用浓墨绘制着奇特的图案——巨大的表格!
横轴标记着日期,纵轴则是一系列符号:火焰(发热)、波浪(呕吐)、水滴(腹泻)、扭曲人形(神昏)、圆圈(康复)、叉号(死亡)……表格内密密麻麻地填充着短横线(代表人数)!其中一幅表格上方标注着“方甲(白虎意)”,另一幅标注着“方乙(藿香意)”。在“方甲”的表格里,代表“火焰”(发热)的符号下方,短横线在服药后第二日明显减少;而“方乙”表格中,代表“雪花”(畏寒)和“波浪”(呕吐清水)的符号下方,短横线也在服药后稳步下降。最下方,统计着“圆圈”(康复)和“叉号”(死亡)的数量对比,清晰显示“方甲”组康复率远高于“方乙”组!
“此…此乃何物?!”公羊缓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他行医一生,凭的是“望闻问切”的深厚经验和师徒口传心授的秘方,何曾见过将活生生的病患生死,化作冰冷线条与符号的“图谱”?
“此为‘疫疠消长九畴图’,”周鸣平静解释,“录病邪进退之势,观方药生克之效。热证(方甲)者,投寒凉重剂,退热速,存者众;寒证(方乙)者,投辛温芳化,止泻呕,亦有功。然若混淆寒热,错投方药…”他指向“方甲”组中少数几个“叉号”标记,“此数人,初看似热,细察实有寒象隐伏,误投重寒,致阳气暴脱而亡。亦在‘方乙’组中…”他又指向另一处,“此数人,寒湿未化尽而急于温补,反生郁热,迁延不愈。” 他用数据无情地揭示了辨证错误带来的死亡率差异。
“荒谬!冷血!”公羊缓再也按捺不住,白须抖动,指着墙上的图表怒斥,“医者仁心,病患乃活生生之人!岂是尔等案牍上之符号、算筹中之数字?!人命关天,瞬息万变,岂容尔等分门别类,如同集市商贾摆弄货物?!还说什么‘错投方药’… 老夫行医数十载,深知病机如云,变化莫测!全靠临证时心领神会,指下脉中求取一线生机!尔等此法,将活人医道变成死板匠作,简直是对岐黄之术的亵渎!” 他将经验医学的直觉与模糊性,视为不可亵渎的神圣。
“公羊先生息怒。”周鸣并未动气,“符号图表,仅为记录之器,如同先生药箱中之银针艾炷。所录者,非为玩弄数字,乃为明辨‘证候’之真伪,总结‘方药’之得失。若无此录,如何确知‘白虎’于真热证效如桴鼓?如何察觉‘藿香’于寒湿证立竿见影?又如何警示后人,寒热错辨乃取死之道?” 他指着图表上那些代表死亡的“叉号”,语气沉痛,“此非数字,皆是我等未能挽回之性命!记之,痛之,方能避免重蹈覆辙!此非冷血,实乃大仁,为拯后来者!”
“强词夺理!”公羊缓气得浑身发抖,“病有万变,药有万千!岂是几张图、几道符能囊括穷尽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医道之精微,在乎一心!尔等此法,只会让后学者拘泥死法,失却灵性,沦为按图索骥之庸工!老夫断言,此乃邪道!终将害人!” 他痛心疾首地预言,数据化会扼杀医者的灵性。
两人的争论,如同冰炭不能同炉,谁也说服不了谁。公羊缓拂袖而去,留下满堂压抑的寂静。胥渠、文茵等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动摇。公羊老医师的威望和话语,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就在此时,隔离庐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和妇人的哭嚎。“我的儿啊!烧起来了!又烧起来了!烫手啊!”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冲了过来,孩子在她怀里剧烈地抽搐着,小脸烧得通红,牙关紧咬,口角溢出白沫——是高热惊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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