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辰时,天光已然大亮,军营中的号角声与操练的呼喝声比昨日更显激昂。陆昶准时出现在郗超签押房外那条肃静的廊下。
与昨日经过的喧嚣鼎沸的演武场、人来人往的录曹衙署截然不同,此处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显得格外安静,甚至透着一股令人屏息的肃穆。两名按刀而立的牙兵如同石雕般守在门外,他们的目光并非简单的警惕,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锐利,如同冷冰冰的刀锋,细致地刮过陆昶全身,反复验看过他的通行符节,确认无误后,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无声地让开道路。
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房内的景象缓缓映入眼帘。与其说这是一间军府参军的办公之所,不如说更像一座被书卷和地图武装到牙齿的思维堡垒。四壁皆是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书架,其上并非只有兵法典籍,经史子集、州郡图志、户籍册簿,乃至一些看似无关的杂家着作皆罗列其中,却排列得一丝不苟。中央一张巨大的方案上,摊开着一幅极为详尽的江北舆图,山川河流、城池坞堡、关隘要塞,无不精细,上面更是以朱墨笔触勾勒出无数箭头、圈点,暗藏杀伐之气。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香、卷宗微尘与一种凝神静思的冷冽感,仿佛连时间在这里流淌得都更为沉缓。
郗超就坐在方案之后。他年约三十许,面容清癯,下颌留着整齐的短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看不到底,偶尔掠过一丝极快的锐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并未着甲,只一身玄色深衣,更衬得气质深沉难测。此刻,他正执笔在一份文书上批阅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房内唯一的声响,对陆昶的到来恍若未觉。
陆昶并未出声打扰,只静立原地,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房内布局,最终定格在那幅巨大的江北舆图上,心中微震。那上面标注之详细,对北方各股势力——残晋坞堡、羌姚、氐秦、鲜卑燕国动向的推测标记,其深度与广度,远超他在建康任何场合所能见闻,直观地展现了西府作为北伐最前沿所拥有的庞大情报网络与战略视野。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郗超才搁下笔,抬起眼。他的目光落在陆昶身上,并无太多审视的意味,反而显得过分平淡,仿佛只是看一件早已备案的寻常物事。
“陆参军来了。”他声音不高,略带一丝沙哑,却字字清晰,不容错辨,“坐。”
“谢郗参军。”陆昶依言在下首一张胡床上坐下,身姿挺拔,既不拘谨,也不散漫。
“初至姑孰,一切可还习惯?”郗超开口,竟是先问起居,语气平常得像是在拉家常,“军中饮食粗粝,比不得建康精致,住的也简陋些。”
“回郗参军,昶虽不才,亦非膏粱子弟。能入西府效力,已是荣幸,岂敢挑剔。”陆昶从容应答,态度不卑不亢。
郗超微微颔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答案。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那份刚批阅的文书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忽然转了口风,问题变得突兀而直接:“昨日过江时,可见对岸情形?”
陆昶心念电转,昨日船行江心,晨雾未散,对岸景致其实看不太真切,但他立刻明白了郗超此问绝非关心风景,而是考量他的观察力与警惕性。
“江雾朦胧,仅见轮廓。然舟船往来,似较往日频繁,且多为北地形制的小舟快船,吃水不深,不似满载货殖的商船,倒更似轻捷往来的探哨信使。”陆昶谨慎地回答,将自己观察到的一点异样如实说出,并未夸大,也未忽视。
郗超眼中那丝锐光似乎亮了一瞬,旋即隐没。“哦?观察倒是细致。”他语气依旧平淡,“依你之见,此乃何故?”
这已是直接的考较。陆昶沉吟片刻,道:“江北之地,势力交错。姚襄新附,然其性如鹰隼,睥睨四方,非久居人下之辈。近来其部众调动频繁,恐非无因。这些舟船,或是其探听江东虚实之耳目,或是与邺城、关中等地暗通消息之信使。大司马旌旗驻跸姑孰,厉兵秣马,江北诸雄,岂能安枕无忧,不加窥探?”他并未直接断言姚襄必反,但点出了其不安分的本性以及当前不寻常的动向,将观察到的现象与大局联系了起来。
郗超不置可否,手指移向案上的江北舆图,随意点在一个靠近淮水的位置:“此处有一坞堡,主事者姓张,原是豫州旧吏,迫于形势,暂附姚襄。若我欲遣使暗中联络,许以官爵钱粮,劝其内应,你以为,成功几何?”
问题陡然变得具体而尖锐,涉及具体策略和人心揣摩。
陆昶目光落在那地图点上,脑中飞速回忆、整合着所有关于江北坞堡的情报碎片。他略作思索,缓缓道:“成功之数,恐不足五成。”
“哦?为何?”郗超脸上看不出喜怒。
“其一,姚襄非庸主,权术机变,对麾下及周边势力必有掌控监视之法,贸然遣使,易被察觉,恐反害了那张姓坞主性命,徒损我方信誉。其二,亦是关键,江北坞堡,于乱世夹缝中求存,首重实际。其所虑者,非仅姚襄,更有氐秦苻坚之雄威,燕国慕容之兵锋。若无十足把握与我大军即刻呼应,形成犄角之势,其绝不会轻易表态,以免先成众矢之的,招致灭顶之灾。空许官爵钱粮,远水难解近渴,难以打动这些乱世求存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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