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陆氏,陆昶——!”
唱名声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块巨石,刹那间激起了千层无形的涟漪。整个中正大堂,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呼吸,陷入了极致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高门子弟的倨傲与审视,寒门士子的绝望与期盼,品评官们的冷漠与算计,乃至珠帘后那些好奇、探究、品评的眼神——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聚焦于一点,牢牢钉在那个自寒门队列中应声而出的身影之上。
他并未像之前的寒门士子那般慌乱踉跄,也未有高门子弟的刻意从容, 仅仅是一步迈出。
动作舒缓而稳定,如同山间清泉自然流淌,不带丝毫滞涩。那身半旧的靛青色深衣,在一片锦缎华服与粗布破衫的强烈对比中,非但不显寒酸,反因浆洗得极度干净、熨帖得一丝不苟,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峻与风骨。阳光透过高窗,恰好一缕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脊背和清瘦却不见羸弱的身形。
他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向大堂中央那片象征着荣辱与抉择的空地。脚步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均匀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大堂中,竟如鼓点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面容平静无波,并非强作镇定,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深不见底的沉静。那双眸子,幽深如古井寒潭,映照着堂上诸公威严的面孔、两侧屏风珠帘后影绰的人影,却不起丝毫波澜,唯有澄澈与坦然。
风姿特秀,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他就这样立于堂中,对着上方端坐的中正官们,从容不迫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士子揖礼,动作舒展,如行云流水。随后直起身,静候问询。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卑躬屈膝,亦无半分狂傲不逊,只有一种不卑不亢、自重自持的气度,仿佛他并非一个正在接受命运审判的寒门士子,而是一位与堂上诸公平等论道的友人。
这份超乎寻常的沉静与从容,与他年轻的年龄、寒微的出身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摄人心魄的力量。
一时间,竟让堂上许多见惯了风浪的品评官都微微怔了一下。周闵嘴角那丝惯有的笑意似乎僵了片刻,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异与不易察觉的阴鸷。连一直闭目养神、仿佛超然物外的顾雍,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意味地落在了陆昶身上。
高门子弟队列中,原本的窃窃私语和轻蔑嗤笑不知不觉消失了。许多人收起了戏谑的表情,脸色变得有些惊疑不定。王坦之脸上的讥诮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嫉妒、恼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阴沉。他死死盯着场中那个身影,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谢玄站在自家队列前方,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拳头攥得发白,眼中却燃烧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
而那群早已心灰意冷的寒门士子,此刻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光。他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许佝偻的脊背,灰暗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一点希冀的星火,全部聚焦在那唯一的、敢于独自挺立于风暴中心的同伴身上。他成了他们绝望中唯一能看到的浮木。
珠帘之后,贵女席间也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他…他竟一点也不怕?”一位贵女下意识地低呼,掩住了唇。她们见惯了寒门士子的惶恐畏缩,也见惯了高门子弟的从容自若,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平静的寒门子弟。这种平静,并非麻木,而是一种内蕴力量的自信。
王璎也忘记了摇动团扇,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场中,喃喃道:“这气度…倒真是…少见。”她语气中的轻慢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惊讶。就连面前琉璃盏中晶莹剔透的葡萄,似乎也暂时失去了吸引力。
那位颍川庾氏的女郎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岩岩如孤松,巍巍若玉山。竟不想…寒门之中,真有此等人物。”她的评价已然带上了几分由衷的欣赏。
谢道韫没有参与姐妹们的低语。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陆昶。看着他从容行礼,看着他坦然站立,看着他以一人之躯,坦然面对整个森严的、对他充满恶意的体系。她的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有欣赏,有担忧,更有一种仿佛见证历史般的微妙悸动。她之前那句“皮相之观,终是虚妄”似乎言犹在耳,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其内在的气度风华,是连最朴素的衣袍也无法掩盖的。她下意识地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却忘了去饮。
整个大堂,在极致的寂静之后,开始响起一些极其细微的、压抑不住的嗡嗡声。那是无数人在震惊之后,忍不住交换眼神、低声惊叹的声音。
副中正周闵最先从这片刻的凝滞中反应过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脸上重新堆起那副看似和蔼、实则疏离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似乎比之前更加刻意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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