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烟波,钟山霭翠,皆掩不住建康城内无处不在的清谈雅韵。此风肇自正始,盛于江左,名士风流,竞以玄言妙理相标榜,虽于国事无补,却俨然成为衡量士人才识与身份的重要标尺。寻常聚会,或论“有无”,或辩“言意”,虚无缥缈,不涉实务,然其场所,却又是信息交汇、声名传播、乃至政治意向微妙试探的特殊所在。
谢府今日举办的这场清谈,却非寻常。其地点设于府内最为雅致玲珑的临湖水榭“知鱼轩”中,受邀者不过十余人,却皆是建康城内真正顶尖的清谈名家、高门俊彦,以及少数几位以才学着称、得以跻身其中的贵女。门槛之高,寻常士子难以想象。轩外曲水流觞,荷香暗度;轩内素帘微卷,香霭氤氲。众人依锦褥而坐,身前矮案上陈列着时令瓜果、清茶醇醪,气氛看似闲适,实则每一缕空气都浸润着无形的较量与智慧的微光。
谢安今日并未亲自主持,只在水榭一角与一位老友对弈,仿佛超然物外,然则偶尔掠向谈席的目光,却深邃难测。真正的焦点,落在席间诸位名士,以及那位虽坐于屏风旁侧、却无人敢忽视的谢家才女——谢道韫身上。她今日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广袖长裙,未施粉黛,唯在鬓边簪了一支碧玉菱花长簪,通体气度清华高彻,令人不敢逼视。
清谈已进行多时,话题渐由《老》《庄》玄理,转向了更为务实,却也更为敏感的“才性同异”之辩,进而引申至“才与德”孰为重,以及当今朝廷取士用人之标准。
一名崇尚“德本才末”的老名士正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是故治国之道,首在德化。用人取士,必先观其心性品德,如孝廉、方正。才具不过雕虫小技,若德行有亏,才越高,其为祸也愈烈。譬如王莽谦恭未篡时,蔡邕才艺却失节于董卓。前车之鉴,不可不察……”此论调颇合时下许多保守高门的心意,意在强调门第出身自然带来的“道德优越”。
另一较为务实的中年名士则反驳道:“不然。乱世求治,岂能空谈道德?若空有仁德之心,而无经纬之才,如妇人之仁,何能应对纷繁政务、复杂军旅?诸葛武侯曾言‘取其道不取其人,务其大不务其小’,便是此理。如今北望中原,胡尘未靖,正需破格用人,岂可固守德行之迂见,而令才士扼腕?”此言隐隐有为寒门才士发声之意,却也不敢过于直白。
双方各执一词,引证古今,争论不休。席间众人或颔首,或沉思,或低声交换意见,一时间难分高下。
就在此时,一直静坐聆听,指尖轻缓摇动着一柄素面团扇的谢道韫,忽然微微抬眸。她的动作并不大,声音也并不高昂,却如清泉滴落玉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诸位高论,皆有其理。”她开口,声线清泠平和,不带丝毫火气,“道韫愚见,窃以为,才与德,非如水火之不容,亦非如本末之可分。”
她略作停顿,见众人目光皆汇聚而来,便从容续道:“才,譬如利刃锋芒,可斩荆棘,可破坚甲,开疆拓土,匡扶社稷,皆需倚仗其锋锐。然,利刃无鞘,则易伤人,亦易自伤。持刃者心术稍偏,或力道失控,则非但不能成事,反遗祸无穷。”
“德,则如容纳利刃之鞘韒,如掌控锋芒之手腕。鞘能藏锋敛锐,使之不致轻易示人、误伤无辜;手腕能把握方向力度,使之用在正当之处。有鞘有腕,利刃方能成为真正可用之器,而非凶物。”
她这个比喻新颖而精妙,将抽象的“才德之辩”化为具体可感的形象,席间顿时响起几声轻微的赞叹。
谢道韫团扇轻摇,目光如水波般缓缓扫过众人,语气依旧淡然,却悄然将话题引向更深远处:“然则,观当今之世,非无才俊之士。然或困于门户之见,明珠暗投,埋没于草野市井之间;或藏于高门深院,却因清议品评之桎梏,虽有干才,亦难施展抱负,唯能空谈玄理,蹉跎岁月。”
她话语微顿,仿佛随口提及,却字字暗藏机锋:“譬如,皆知利刃之利,然世间知‘固然’(承认利刃本身锋利)者众,而能真正‘游刃’(熟练自如地运用利刃)者,何其寥寥?更遑论,能为利刃寻一匹配之鞘韒,予持刃者以稳健之手腕者,几何?”
“知固然而不能游刃,有才而不得其用,岂非如宝珠投暗,良骥盐车?长此以往,非但人才凋零,恐国器亦将蒙尘矣。”
言罢,她微微垂眸,不再多语,只是轻轻呷了一口清茶,仿佛刚才所言,不过是随性而发的寻常议论。
然而,满座名士,哪一个不是心思剔透、闻弦歌而知雅意之人?
谢道韫这番话,看似仍在讨论才德关系的玄理,实则巧妙地借“利刃与鞘韒”之喻,**精准地击中了当下人才选拔的核心弊病**——门第之见对才能的束缚。她既肯定了“才”(利刃)的重要性,也强调了“德”(鞘与腕)的约束与引导作用,但最终的落脚点,却是在感叹“才不得其用”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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