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问策的余波,并未在建康城公开荡开巨大的涟漪,却似一块沉入深潭的巨石,在特定的水域层激起了汹涌的暗流。除了那几双高踞云端的眼睛,最为这消息所震撼的,莫过于陆昶那早已门庭冷落、近乎被遗忘的家族——吴郡陆氏。
吴郡陆,曾是与顾、张、朱并称的江东豪族,显赫于三国孙吴之时,入晋后虽渐趋式微,骨子里的骄傲与对家族声誉的敏感却未曾稍减。陆昶清议堂发声,已让族中一些老人又喜又忧,如今西府大将军桓温竟遣使直入其柴门问策,这消息通过某些隐秘渠道传入族中,不啻于一场无声地震。
这一日,建康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日,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却化不开竹篱小院内另一种微妙的紧张气氛。阿罗正在院中晾晒衣物,木门被人轻轻叩响。
来者约莫五十余岁年纪,身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细麻深衣,头戴同色璞头,衣着虽算整洁,却明显能看出是多年前的旧物,边角处细心织补过。他面容清癯,眼角额头刻满了岁月与忧思留下的痕迹,眼神中带着一种久历世情后的谨慎与些许挥之不去的郁结。他便是陆昶的族叔,陆明义。在陆氏一族如今困顿的境况中,算是少数还在建康谋了个闲差、勉强维持着体面的人物。
“昶儿。”陆明义迈进院中,目光习惯性地先快速扫视了一圈。院内依旧简朴,唯有一几一榻,几卷散开的竹简,以及晾晒着的粗布衣衫。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扇柴门,以及门上那块略显格格不入的木匾时,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醉揽山河笑青史…”他低声念诵,语气复杂,既有难以掩饰的惊异,也有一丝不赞同的忧虑,“昶儿,此字…笔力固然狂放不羁,蕴意也颇雄奇,只是…是否过于张扬了些?如今这世道,我陆家…唉!”他未竟之语化作一声长叹,充满了门第衰落、谨小慎微者特有的无奈与担心。
陆昶闻声已从屋内走出,依旧是那身半旧靛青深衣,对着族叔恭敬行礼:“明义叔父来了。快请进屋叙话。”他神色平静,仿佛那门匾只是随手涂鸦,并未在意叔父的感慨。
陆明义摆摆手,并未挪步,神色却愈发肃然起来。他环顾四周,确认并无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昶儿,你前番在清议堂之言,族中已有风闻。几位族老议论纷纷,毁誉参半。昨日…昨日更惊闻,姑孰那位…竟派了人直接到你这院中?”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陆昶请叔父于院中石凳坐下,亲自斟上一杯粗茶,淡然道:“确是来了。问了几个关于北伐方略的问题,侄儿据实以答,已然应付过去了。叔父不必挂怀。”
“据实以答?应付过去了?”陆明义几乎要苦笑出声,“昶儿,你可知那是何等人物?手握雄兵,权倾朝野,其意岂是寻常士子所能揣度?一言可令人平步青云,一言亦可令人万劫不复!你…你怎可如此轻描淡写!”他越说越急,额角竟渗出细汗,“族中得知此事,更是震动。族长与几位宗老连夜商议,今日特命我前来,一则探问虚实,二则…”
他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奉命行家族考教之礼。”
“家族考教?”陆昶目光微动。这是世家大族内部甄别子弟才学、决定资源倾斜的一种古老传统,在陆氏这般没落的家族中,已多年未曾郑重举行过了。此刻到来,其意不言自明——家族已无法再忽视他的存在,必须亲自掂量他的分量,以决定下一步的态度。
“正是。”陆明义挺直了本就拘谨的腰背,试图重现几分世家尊长的威严,“昶儿,你虽父母早亡,然终究是陆氏子孙。家族兴衰,匹夫有责。今日考教,非为叔父为难于你,实乃族中要知你真实根底,方能决断行止。你需谨言慎答,不得轻忽。”
“侄儿明白。请叔父出题。”陆昶拱手,神色也随之肃然。他深知这场考教的意义,或许不亚于面对西府使者。
考教就此开始。并无西府问策那般剑拔弩张的杀伐之气,却更显琐碎、扎实、甚至刻板,充满了经年累月的世家积淀与一种近乎固执的学究气息。
陆明义先从最基础的经史子集问起:“《春秋》庄公十年,‘齐师伐我’,‘我’所指为何?《公羊》、《谷梁》、《左氏》三家对此处‘我’之释义,有何异同?其微言大义何在?”问题刁钻,直考校对经典的熟悉程度与理解深度。
陆昶不假思索,从容应答,不仅清晰指出“我”指鲁国,更将三传注解的细微差别、背后的义理纷争娓娓道来,并引申至当时诸侯邦交之礼与强弱之势,见解精当,远超寻常寻章摘句的学子。
陆明义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微微颔首,随即追问郡县实务:“若任你为吴郡一县令,恰逢春耕之时,县中大户与寒户因灌溉水源之争,聚众械斗,伤者数人。你当如何处置,方能既平纷争,又不误农时,兼且安抚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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