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扑面而来的滔天压力与诛心之问,那三支仿佛裹挟着姑孰西府凛冽寒风的弩箭,陆昶孤立院中,身形却如风雨中屹立的青松般挺直。他面色依旧平静,仿佛那足以让寻常士子心惊胆裂的威压只是拂面微风,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袖中的手指已不自觉地微微蜷紧,指尖冰凉,显示出内心绝非表面那般波澜不惊。
他沉默了片刻,并非畏惧,而是在这电光石火间,脑中已如精密器械般飞速运转、权衡、推演。桓温的权势、西府的意图、问题的陷阱、自身的立场、可能的后果…无数念头、无数典籍案例、无数利害关系如走马灯般闪过,最终汇聚成清晰的应对之策。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清亮如雪山融水,竟无半分浑浊与怯懦,坦然迎向使者那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的视线。他先是面向西方——姑孰的方向,郑重一揖,姿态恭谨,却自有一股难以折弯的风骨。随后,他转向使者,声音清晰沉静,不卑不亢地荡开在凝滞的院中,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大将军垂询,晚辈陆昶,诚惶诚恐。使者之言,振聋发聩,亦如明镜,照见晚辈浅陋。既蒙大将军不弃下问,晚生虽才疏学浅,不敢不竭尽愚钝,略陈管见,以报大将军知遇之恩。所言俱是肺腑之间,若有谬误疏漏、冒犯不妥之处,皆因晚生愚鲁,还请尊使斧正,并回禀大将军海涵。”
这番谦逊得体的开场,从容不迫的态度,先让那冷峻使者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丝。至少,这不是一个会被吓破胆的庸才。
“答大将军第一问:”陆昶语气平稳,却自有千钧之力,“晚辈愚见,仁者之心,天地可鉴,然仁有大小之分,谋有远近之别,需审时度势,量力而行。逞一时之血勇,罔顾现实强弱,贸然北进,若因准备不足、粮秣不继、民心未附而致惨败,非但不能解救北地遗民,反会耗尽江东数十年来积累之元气,致使胡骑乘我新败之机,铁蹄南下,则江淮防线崩毁,江东万千百姓亦将沦入胡尘涂炭之境。此等后果,岂是真正仁者所愿见?此乃妇人之仁,小仁也,实为大不仁!”
他稍作停顿,目光清澈地扫过使者,继续道,声音愈发坚定:“暂时隐忍,非为怯战,实为图谋将来万全之胜。巩固根本,蓄积国力,修明内政,等待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之时,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北定中原,方可真正光复山河,解救万千黎民于倒悬,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此方为忍一时之小仁,而图千秋之社稷、万民之生息的大仁,乃真正负责任的经国之道!晚生非畏战,实惧败,惧因一役之轻率冒进而毁华夏再起之根基!昔日高祖忍辱负重,终有天下;光武积蓄力量,乃兴汉室。此皆明证,望大将军明察!”
这一番“大小仁”之辩,引经据典,格局宏大,既驳斥了“畏战”的指责,又将自身的“固本”之策提升到了“图大仁”、“负责任”的战略高度,甚至隐隐将桓温的急于迁都与“轻率冒进”联系起来,不可谓不犀利,却又冠冕堂皇,令人难以反驳。使者冷峻的脸上,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
“答大将军第二问:”陆昶应对流畅,显然对这个问题亦深思熟虑,“联胡之策,非是宋襄公之仁,空谈信义结盟,实乃基于天下大势与冷酷利害关系的精密计算。胡虏并非铁板一块,氐秦、鲜卑燕、羌族部落,乃至并州之匈奴别部,彼此猜忌攻伐,其利不全同,其势未必合。我朝正可效仿古人‘远交近攻’、‘以夷制夷’之古策。联,非推心置腹,视若兄弟,而是以我之强军锐卒为后盾,以财帛土地为诱饵,或许以虚利,使其互相牵制消耗,乃至诱使其一部为我前驱,攻打他部。如待鲜卑慕容氏与氐人苻坚相争时,我可联苻制慕;待其两败俱伤,再图后计。同时,自身需时刻保持警惕,严加防备,沿淮河、汉水构筑坚固防线,掌握绝对主动。此策如同驾驭烈马,用之得当可驰骋千里,伤敌于无形,关键在于御手是否有足够的腕力、智慧与冷酷之心,而非责怪马匹性烈。若因惧其反复而不用此策,无异于因噎废食。其中分寸拿捏,自需大将军运筹帷幄,非晚辈所能详尽。”
这番回答,将“联胡”从道德层面彻底拉回到现实权谋的层面,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操作思路(远交近攻、以待其弊),甚至举出了潜在的应用实例(联苻制慕),既展现了战略眼光,又巧妙避开了“万全之策”的陷阱——强调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将最终决策权推回了桓温身上。那使者的目光中,审视之意更浓,似乎开始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少年。
“答大将军第三问:”说到此处,陆昶语气愈发谨慎,字斟句酌,他知道这才是最危险的陷阱,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门阀之事,渊源流长,积重难返,非一日之寒所致,乃百年制度、利益交织之果。革故鼎新,需顺势而为,如大禹治水,重在疏导化解,循序渐进,而非强堵硬截,否则恐激生变乱,动摇国本,反让胡虏坐收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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