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紫檀木门被无声推开,沉水香混合着陈年纸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引路属吏侧身肃立:“郎君请,司徒公在内相候。”
陆昶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靛青深衣,压下心头悸动,迈步踏入。
书房内光线柔和。青铜宫灯散发暖光。陈设简雅,紫檀书架直抵屋顶,卷帙浩繁,墙上山水古画意境深远。案头砚台、玉镇纸、笔架错落有致。一位身着素色云纹锦袍、年约四旬的男子端坐主位书案后。面容清癯,眉眼蕴着书卷气,然那双深邃眼眸深处,沉淀着深沉、疲惫与洞悉人心的锐利。正是会稽王、司徒司马昱。他未着官服,姿态闲适,然那无声弥漫的威仪,极具压迫。
“草民吴郡陆昶,拜见司徒公。”陆昶依礼深深一揖。
“不必多礼,坐。”司马昱声音温和,略带沙哑,指了下首锦垫坐席。目光落在陆昶身上,审视如实质。“东山雅集,清议堂论,陆郎君之名,近日震动京华。孤案头关于郎君的文书,堆积不少。”
“司徒公谬赞,草民惶恐。”陆昶依言坐下,姿态恭谨。
“狂言?悖论?”司马昱微微一笑,拿起案头墨迹犹新的文书展开。“民心所向,粮秣所系,四战之地,无粮必亡,固本培元,待时而动,以攻代守……郎君字字句句,鞭辟入里,切中时弊要害。若此乃狂悖,建康满朝朱紫,岂非皆昏聩无能?”他放下文书,目光陡然锐利如锥。“孤观郎君之论,务实冷峻,迥异清谈虚浮,蕴济世安邦实学!尤是清田亩、修水利、精士卒、联诸胡四策,平实无华,直指江东积弊核心!郎君胸中,对此四策,可有更详方略?孤,愿闻其详。”空气凝固。
陆昶定神,迎向目光,谨慎清晰开口:
“司徒公明鉴。晚生愚见,清田亩核心在抑豪强兼并,核隐匿丁口,使赋役征发均平有据。江东沃野,若能厘清田亩归属,核实人口,使流民有田可耕,则粮赋自增,民怨可息。修水利,当择丹徒水道、练湖塘堰、秦淮支流等紧要处,疏河道,固堤防,防水旱保丰产,亦能便漕运。精士卒要义在汰老弱冗员,选锋锐敢战,厚粮饷,严操练,明赏罚。使军士知为何而战。兵在精不在多。联诸胡,”陆昶一顿,声更沉,“北方诸胡林立,彼此猜忌攻伐。朝廷若遣精明能吏密使,或晓以大义利害,或诱以财帛厚利,行间使其互相牵制消耗,乃至诱其部分为我所用,袭扰强敌侧后。如此,北伐正面压力大减,事半功倍。”
陆昶侃侃而谈,条理清晰。
司马昱静听,身体微前倾,手指无意识缓慢敲击紫檀案几。眼中精光时隐时现。待陆昶言毕,书房死寂。
良久,司马昱开口:“郎君之才,非止洞察时弊,更在化洞见为切实可行之策。条理周详,实属罕见。”赞叹真诚,然话锋一转,异常温和:“然,孤观郎君,虽有经纬天地才,却困于寒微身。江东门阀林立,盘根错节。郎君纵有千般智计,若无强力奥援,恐明珠暗投,寸步难行,甚至粉身碎骨。”招揽暗含警示。
“孤忝居司徒,总揆朝政,求贤若渴。郎君大才,埋没市井草莽,暴殄天物!朝廷之失!若郎君不弃,孤愿以司徒府名,辟郎君为西阁掾属,参赞机要。一则,郎君可展所学;二则,有司徒府身份庇护,可遮风挡雨。待今岁州郡中正定品,孤亦亲自过问,为郎君美言。以郎君才,得司徒府荐,虽不能定品上中,却不失中上,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诱饵重逾千钧。
书房再陷死寂。陆昶清晰感受那志在必得的期待如山岳威压。心绪百转,此时在朝廷与西府之间,若置于漩涡恐难万全,可如若拒绝失体,也会得罪司马昱,虽然能进西阁,参赞机要,可也是作为幕府幕僚,何况西府态度不明,贸然掺进其中,接受或拒绝?
时间凝固。陆昶缓缓起身,再次深揖,姿态恭谨惶恐:
“司徒公厚爱,天高地厚之恩!陆昶微末如尘,得蒙司徒公垂青,铭感五内,惶恐无地!司徒公位极人臣,虚怀若谷,折节下士,能得公青睐,此生莫大之幸!”
司马昱嘴角微露笑意。
然,陆昶话锋陡转,声恭谨却不容置疑坚定:
“然!草民斗胆,恳请司徒公收回成命!”抬头,目光坦然迎向司马昱错愕转冰冷的眼神。“草民年幼识浅,所学纸上谈兵,井底之蛙,未经世事。司徒府乃朝廷机枢,责任重于泰山!草民唯恐才疏学浅,见识鄙陋,非但不能分忧,反因愚钝误判失当,贻误国事,万死难辞,更令司徒府清誉蒙尘!更兼草民出身寒微,虽出身于吴郡陆氏,然早以跌落寒门,骤登高位,置身簪缨世胄间,恐难服众,必惹非议。流言若起,伤及草民事小,陷司徒公于被动事大!肺腑之言,绝非虚辞!万望司徒公体察草民拳拳惶恐之心、自知之明,收回成命!草民甘愿暂居草野,潜心修学,待他日学有所成,心智稍稳,若司徒公不弃,再效犬马之劳!”**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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