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引经据典,从军事地理、经济漕运、人心向背乃至道德大义各个层面激烈交锋。清议堂内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王彪之居中主持,看似不偏不倚,但其引导话题、掌控节奏的手法极为老辣。
谢安始终端坐,手持麈尾,眼帘微垂,仿佛神游物外,又似在凝神细听。帘后的谢道韫,身影亦是一动不动。
争论渐趋白热化,支持迁都者(多为北来士族中少壮派及桓温在朝中的支持者)与反对者(江东本土势力、保守老臣及与桓温不睦的门阀)僵持不下。王彪之的目光,如同盘旋的猎鹰,终于落在了角落的陆昶身上。
“陆郎君,”王彪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堂中的嘈杂,“适才听诸公高论,皆有灼见。郎君虽年轻,然东山雅集解《庄》之论,发人深省。未知郎君对此迁都之议,有何高见?”他将“东山雅集”四字咬得清晰,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陆昶身上。这既是考校,也是将陆昶这枚棋子推入风暴中心!
王坦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等着看陆昶如何在这等涉及国本、派系倾轧的敏感议题上出丑或站队。
陆昶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堂中静得落针可闻。他面向王彪之,拱手施礼,姿态谦恭:“王长史垂询,晚生惶恐。此等军国大计,本非草莽微贱之人所敢妄议。然长史有问,不敢不答,仅以管窥之见,略陈一二,若有谬误,还请诸公海涵。”
他声音沉静,不疾不徐:“晚生以为,迁都与否,其要害,非在洛阳是否故都、建康是否偏安,亦非仅在忠义名分或胡虏威胁。”此言一出,便与前面争论的焦点拉开了距离,引得众人侧目。
“哦?那要害在何处?”王彪之目光深邃。
“要害在于,”陆昶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堂中悬挂的巨大舆图上,“民心所向,与粮秣所系!”他指向舆图上洛阳的位置:“洛阳,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欲守洛阳,必先控河洛,屏潼关,扼太行!然今之形势如何?河洛之地,胡骑纵横;潼关以西,氐秦(前秦苻氏)坐大;太行北麓,慕容(前燕慕容氏)虎视。此三面受敌之地,无稳固后方,无畅通粮道,纵迁都于此,不过悬孤城于虎口,徒耗国力,空耗民脂!一旦粮道被断,则数十万军民,困守孤城,不战自溃!此乃取死之道,非进取之途!”
他顿了顿,手指移向长江:“反观建康,虽处江左,然长江天堑,足为屏障。三吴富庶,粮秣充盈,漕运便捷,乃国之根本。孙子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根基未固,贸然深入险地,纵有忠勇之心,亦难为无米之炊!桓公北伐之志可嘉,然欲竟全功,当先固根本,稳江东,积粮秣,练精兵。待根基稳固,兵精粮足,再图北进,步步为营,复洛阳、收中原、迎梓宫,方为万全之策!若弃根本于不顾,空谈迁都,实乃舍本逐末,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陆昶一席话,避开了忠义名分的虚辩,直指军事地理与后勤命脉的核心!以《孙子兵法》为据,点明洛阳是“四战之地”、“无粮必亡”,建康是“根基所在”、“粮秣所系”。其分析冷静务实,条理清晰,将迁都的巨大风险与不切实际剖析得淋漓尽致!
堂中一片寂静。许多先前激烈反对迁都的老臣,眼中露出激赏之色。陆昶这番言论,比他们单纯斥责桓温“其心叵测”更有说服力!而支持迁都者,一时也找不出有力的反驳。
王坦之脸色阴沉,霍然起身,语带讥讽:“陆郎君高论!然纸上谈兵,谁人不会?桓公身经百战,用兵如神,岂不知粮秣之重?郎君既言固本积粮,敢问如何固?如何积?莫非困守江东,坐视胡尘日炽,陵庙蒙羞?此非怯懦畏战,又是什么?”他直接将“怯懦畏战”的帽子扣了过来,言辞犀利。
陆昶并未动怒,反而平静地看向王坦之:“文度兄言重。固本非怯战,实为求全胜。晚生非言不战,乃言不可浪战。至于如何固本积粮,”他微微一顿,声音沉稳,“其一,清田亩,抑兼并,使民有恒产,则粮赋可增;其二,修水利,通漕运,则江淮之粟可源源北输;其三,选良将,精士卒,汰冗弱,则可用之兵虽少而精;其四,联诸胡(指分化瓦解北方胡族政权),扰敌后,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四者,皆需时日,非一蹴可就。然根基若固,再图北进,则如高屋建瓴,水到渠成。此非怯懦,乃深谋远虑,为国惜力!”
他引用了具体措施(清田亩、修水利、精士卒、联诸胡),将“固本”落到实处,层次分明,更具操作性。
“好一个‘深谋远虑’!”一个清越的女声忽然自帘后响起,竟是谢道韫!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陆郎君所言‘粮秣所系’,道韫深以为然。只是尚有疑虑:纵有江东粮秣,千里北输,其间水道迂回,陆路险阻,若敌以轻骑袭扰粮道,如之奈何?昔官渡之战,袁本初败绩,非兵不精,粮道被劫实为关键。”她以史为证,点出陆昶战略中可能存在的致命弱点——粮道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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