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云雾中的盟约,如同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陆昶心底漾开层层涟漪。云真子的警示犹在耳畔——“奉道世家触角已深”、“门楣狂言或招人忌”、“近日坊间恐有异动”。回到竹篱小院,陆昶愈发谨慎。他不再轻易出门,只在静室中研读《竹书纪年》残卷中那些颠覆性的记载,或是对着云纹玉佩、玉簪以及那枚沉甸甸的“云”字令牌反复摩挲思索。阿罗察觉到他眉宇间多了一份沉凝,行事也更加小心,连去市集采买也尽量避开人多眼杂之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仅仅数日后,一封措辞客气却隐含不容拒绝之意的请柬,便由一名衣着光鲜、眼神锐利的健仆送到了小院门前。
“我家主人,司徒府长史王公(王彪之),敬邀陆郎君明日巳时初刻,于司徒府清议堂,共参时论。”健仆声音洪亮,姿态恭敬,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小院的竹篱、门匾,仿佛要将一切细节刻入脑中。
王彪之!琅琊王氏在京中仅次于王导、王敦的实权人物,司徒司马昱(会稽王)的心腹重臣!陆昶心头一凛。东山雅集王坦之受挫,其父辈便立刻出手了。这清议堂之邀,绝非品茶论道这般简单,必是新的考校,亦是更深的试探,甚至可能是奉道世家借王氏之手设下的局。
“有劳尊使回复王长史,陆昶必准时赴会。”陆昶面色平静地接过请柬,心中却已如临大敌。
翌日,司徒府清议堂。
此地与东山别业的闲适风雅截然不同。堂宇轩敞,梁柱高耸,陈设庄重肃穆,处处透着中枢衙署的威仪。堂中主位空悬(象征司徒司马昱未至),左右两侧已设下十数张席位,坐满了建康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有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臣;有手握实权的各部官员;更有王坦之、袁宏等年轻一辈的翘楚。谢安竟也在座,位置颇为靠前,依旧是一身素色深衣,手持麈尾,气度冲和,仿佛只是来旁听一场寻常清议。谢道韫与几位世家女郎则端坐于堂后垂帘的雅阁之中,身影朦胧。
陆昶一身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靛青深衣,被引至最末一排的席位。甫一入座,便感受到数道或审视、或探究、或隐含敌意的目光扫来,其中以王坦之的目光最为锐利冰冷。
主持清议的正是王彪之。他年约四旬,面容方正,三缕长髯垂胸,身着深紫官袍,气度沉凝,目光如电。他环视全场,声音洪亮,开门见山:“今日邀诸位贤达聚此清议堂,所议者,乃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桓公(桓温)日前所上之疏!”他拿起案上一卷帛书,展开念道:“桓公言:‘……今胡寇久据中原,陵庙焚毁,山陵穿毁,人神怨恫。臣虽庸劣,忝荷重任,枕戈泣血,志清函夏。然建康僻处江左,非用武之地。昔洛中王气,天下所归。乞迁都洛阳,修复园陵,奉迎梓宫,则中原始有光复之望,四海乃知归心之所!’”
迁都洛阳!
王彪之话音一落,整个清议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迁都之议,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桓温!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坐拥荆州雄兵,西灭成汉,北伐屡有胜绩,威震天下,功高震主!其奏疏中“志清函夏(指整个华夏)”、“奉迎梓宫(指迎回被胡人掳走的晋朝先帝灵柩)”之语,冠冕堂皇,占据大义名分,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然而,迁都洛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朝廷中枢将离开经营数十年的江东根基,离开王、谢、庾、郗等侨姓高门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深入虎狼环伺、胡骑纵横的河南前线!这无异于将整个东晋朝廷置于风口浪尖,更是对江东本土势力(包括侨姓和吴姓)根基的撼动!
“荒谬!”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率先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须发戟张,“洛阳残破,几为丘墟!胡骑窥伺于河洛,粮道断绝于江淮!迁都?此乃驱羊入虎口,自蹈险地!桓元子(桓温字)拥兵自重,其心叵测!名为北伐,实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乎?”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激愤的附和之声,多是江东本地或与本土利益攸关的官员。
王彪之神色不动,目光扫向王坦之。
王坦之立刻起身,姿态从容,声音清朗:“老司徒此言差矣!桓公忠勇为国,人所共鉴!洛阳虽残,乃我晋室故都,列祖陵寝所在!迁都旧京,正可昭示朝廷克复中原之决心,激励天下忠义之士!岂能因惧胡虏而偏安一隅,忘怀君父之仇,坐视陵庙蒙尘?此非社稷之福,更非人臣之道!”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直接将反对者推到了“不忠不孝”的境地,显然代表了琅琊王氏中支持桓温北伐、甚至默许其扩张势力的强硬一派。堂中顿时响起部分年轻官员和北来士族后裔的赞同声。
“王文度之言,未免过于轻率!”一位颍川庾氏的官员起身反驳,“决心岂在虚名?励士气岂在迁都?当务之急,乃积蓄国力,整军经武,稳固江东根本!洛阳悬远,一旦有变,鞭长莫及!建康控扼大江,漕运便利,才是真正的王业之基!迁都之议,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万万不可!”颍川庾氏与桓温素有旧怨,立场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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